第一章 独坐敬亭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3 字数:3810
青莲
李兄亲启。
兴许是这月色还不够好吧,这恐怕是我给你写的第十二封信了。十二一直都是象征圆满的数字,可今天的月色偏偏太孤寒了些,也难怪你从未回信过。
你看这天,说黑就黑了。这是必然的,一天好像什么也没干,天就黑了。今夜的月亮不偏不倚,隐隐约约藏在远处的云雾里,算不上圆。前路就是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免不了感伤。
今天分明是晴天啊。
请原谅我意识流式的抒发。可今早那棵柿子树,怕是等我许久了吧。
教学楼外的台阶很高,像是在爬山。路边残留的大片落叶无人清扫,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倒是有一种破坏的美感。两边栽满柿子树,匆匆赶路的学生头顶着金黄的柿子埋头向前,不知是无知的辜负还是既得的惬意,都忙着上山去了。
当我仰头看着头顶熟透的柿子,它宛若一颗朝阳正中眉心,绽开,流淌进我的眼中、填补着脸颊皮肤纹理的空缺,像很多年前那样。一个鲤鱼打挺,盹全醒了。
只是李兄,你若是在,该如何写这山、这柿子树。
我从未见你写过柿子。
李青连
灯下书
这秋也太浓了些。
浓到似是糊住人的口,不知去如何描述。
而每当这个时节,我总隐隐觉得这满是落叶的路上会发生百年不遇的悬案,但估计十年也逮不着这样一个倒霉学生,愈是欣赏愈是沉迷,才给了凶手可乘之机。两侧的柿子树是帮凶,头顶的柿子便是杀手,熟透后无人摘取,便演绎着自由落体的奥秘。
嘭——
人果然是不能在这样看似细枝末节的事情上下心思的,否则,不语也成谶。
噗哧——
身后绽开的三两笑声,正如我头顶绽开的柿子遮住了我紧锁的眉。明明是很滑稽的,可我却突然感到悲伤,不是吗。
“喏,给你纸。”只是,我下意识地抽回了路过女生无意碰到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温热,我的却很冰冷。她却又走近了一步,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将纸巾塞进我的手心,转身便又向上走去,步履匆匆。
她怕是早已认不出我了,可张若梦永远是张若梦。
像是一种熟悉的香气涌进我的鼻息,我很确定不是张若梦身上的,牵引我喉咙泛起一阵酸涩,氤氲进我身体的每一寸可及之处,最后悄无声息地渗进左心房,宛若细水流长,又似泥沙沉淀,算是一场寂静的祭奠。毕竟——
它此时落下枝头,我却早已堕入地狱。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寝的,只是看着镜子前狼狈的自己,竟生出一丝怜悯,那些生老病死的哀痛全部压在身上,梦中无数琐碎的真实向眼前的自己扑面袭来,母亲的手好像在发丝的缝隙里游走,那时还未生出老茧的手,薰衣草护手霜的味道若隐若现,轻轻柔柔的,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水热不热啊。”
“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也不看路,幸好只是颗软柿子。”
水龙头中流出的水也失了形状,只是那个声音,谁再也没有听过,命运从不给你悔恨的机会,这才是悔恨的理由。我看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水中的枯草,漂浮在盆中,柿子的果肉混合着汁液却沉下去了,顺着那些回忆,还有他沉下去的头,似是永远地沉下去了。
原来,想起的是母亲身上的香气。念念不忘,或是悔愧难当。
我有罪。
“又给李白写信呢,你也不考虑一下,就算是他真能收到,也看不懂白话文啊?”
像是有人从外面打破了那个人不断沉溺的水缸,思绪开始由零散至汹涌不断地往外泄,我知道,我今夜的复盘就到此结束,关于母亲的那些记忆,也就此被搁浅下去,而那个水缸里,还有金鱼游出来,咕咕地吐着泡泡。自己并未因此得救,都知道,这样的悔愧死不了人,多半是惩戒罢了。刘羽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猫到我身后的,好吧,他总能不合时宜地出现。
他是我高中便相识的旧友,我和他的机缘那可得追溯到七八年前了。描得一手绝妙的丹青,我觉得可以是他走过这世间最鲜活的证据,我们大多数人多半是不留痕迹的。他是班里唯一的美术生,我们同样少言寡语,可他与重点班的同学格格不入,我却只能泯然众人矣。直到那一天我无意间捡到他描画的两朵青莲小像,不像是“芙蓉出水去雕饰”的生气模样,却自成一派,倒有季节到了花瓣快要凋落而只枝干依然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疏朗气质,不纠缠,亦不依附。浑然天成。
“只是这青莲,是不是太白了。”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看着我怔了一怔,之后竟然笑出了声,像是风临翠竹的声音,清明爽朗。那一刻,我知道,我参透了他画中不可告人的玄机。
“这幅丹青的名字,就叫青莲太白。”
“青莲太白?”我看着他在夕阳里交织的瞳色,他褐色的瞳仁与秋日的霞光相伴相生,其实就是最淳朴简单的解释。
李青莲?李太白?他的笑意更深了些,一个是荒凉中洒热以生,一个是烂漫中从不逾矩,随心所欲。
“一个入世?一个出世?”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从常常一个人变成常常两个人,我们确信,李白其实是两个人。
回忆起来都是好久的事了,就好像我还记得他曾经许诺我送我一幅真正的《青莲太白》而不单单是小像,可时间却忘记了。他显然不会记得,就恰如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什么青莲太白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美术生根本不考工笔国画。只是兜兜转转我们竟成了研究生舍友,同样是因为格格不入的个性被调到我们宿舍,再见时依然是一副落拓颓唐的模样,落叶色的风衣有着一捏就碎的质地。我不知道,我对李白的坚持在他眼里有多么可笑。
“谁说我在给李白写信?”
“哦,不是李白,”我用手挡住了刘羽觞有意无意瞥来的目光所及的那张信纸,但仍不够及时。“昨天谈酒,今天聊月亮,还时不时‘天生我材仍无用’的,我看你啊,有病的人都不承认自己有病。”
刘羽觞像是自言自语,顺手合起窗户的时候关住了微凉的晚风,顺势敛起了笑意,衬得自己的笑似乎更苦了。
“你才有病。”
是啊,我也知道,可这些被人看来无用的情绪,我又该向谁倾吐呢,谁会在乎呢。李白始终是个寄托。我暗暗地想着,仿佛就能看见窗外凝固的晚风,“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我迷恋于他诗中的明朗的意境,连萧瑟与悲伤也是明朗的。
“李白啊,我也喜欢,刘羽觞似是接住了我的眼神,只是兄弟,咱能不能现实一点?就算是你再懂他,别说是写十封信,就算是一百封,他也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
“你们靠什么联系啊。”刘羽觞终究不懂李白,或者说,是不再理解我。或许没有人会理解,即便“别人笑我太疯癫”,我也不愿对他说谎。
“桃花潭水三千尺”,与其说我执念于李白,不如说我相信李白给我的承诺。《夜宴》中的婉后也问过青女同样的问题,青女说——
“做梦。”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形容滑稽我却无比认真,他托梦给过我。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他先是一怔,然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无可奈何却仍牵起的嘴角,扬长而去。
那个梦啊。像是过去很久了吧。梦中的对话也逐渐绵亘在遥远的声线里日渐模糊。
“你曾规劝世人摒弃前尘,恣意余生,你可做得到?”
“我偏要强求。”
“你看,都是说起别人头头是道,谈起自己口是心非。这才是李白,这才是真正的人。”
“瞧你说的,好像比我还要懂我。”
“这年头,谁懂谁啊。”
那声音逐渐开始清晰起来,一时间模糊了视线。像是失足陷入了黑色的泥潭,有一只脚被潭中的水草紧紧缠住,怎么也挣脱不开,或许我早已习惯了在黑色泥水里绝望地挣扎着呼吸,而这一次,眼前却好像闪着星点粼粼波光,像是捉不住的萤火虫,有着与世隔绝的灿烂,如日光、如月华、如星河。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与李白对话。曾以为自己会在泥潭里仰视着光里的他,而一转头,他竟和自己一样,泡在这又黑又臭的泥潭里,凝望着遥远而又虚幻的莹莹光华。
研究他一直是件幸福的事情,他那浪漫的理想主义情怀总能暂时将自己抽离出这物质的现实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色彩太单调,非黑即白,当然还有各色各样的灰,深的、浅的、冷的、暖的,只有在他这里,世界才是绚烂的、瑰丽的、流光溢彩的。
距离是神秘的面纱,惹人神往——艺术上叫留白,节气中叫小满,人际间叫取舍,波斯女郎带上面纱才是波斯女郎,把李白留在盛唐才是真李白,“已尝过蛋的滋味”,便当是见过那下蛋的鸡。
毕竟人还是要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我也曾一度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上的那个人,可自己偏偏研究了李白。自此他深知众人皆在攀登的那座山,有的人自以为到了山脚,有的人以为自己到了半山腰,都是浮云遮望眼,有的人甚至离山脚还有几里地,自己亦然。文字可见众生,文字可见自身之渺小。可是却不甘心,才二十几岁,也想到那山上看看。
“那高处我去过,也就那样。”
我笃定那个声音一定是李白。在那个梦里,我好像和他一起在累累瓦片的屋顶喝酒赏月,那是我离月亮最近的一次,我第一次想用“明媚”二字来形容它,不过我很快收回了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敢接近太过明媚的东西。
“要想研究李白,就得先研究月亮。那个声音似是很享受此刻的时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可是我的启蒙老师。”
他说这话时就像个孩子。
我似乎也笑了。不过很快敛起了笑容,“不看了,回去研究李白了。”
可李白不就在这里吗?
“他们要的是书里的李白,文献里的李白,他们想象中的李白,那个永远潇洒永远浪漫永远天真的李白,而不是你,不是真的李白。”
“我理解的李白,不是仙,而是人。”
一整夜的功夫,漫长到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这天,也快亮了吧,夜晚,注定会结束。人,注定留不住。“李青连,你听着,这个地方我只说一次。”
四川省绵阳市江油市青莲镇太白故居陇西院。
这么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这么一长串拼凑的字眼,怎么让人记得住?
可是天快亮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下来,用我最快的速度潦草地厕纸上写下。在迷蒙的夜色里混沌着迷蒙的记忆,像是欣喜于寻到一把蒙尘的钥匙,就算没有锁孔。
而那张褶皱的厕纸,却被我永久的存封在上锁的抽屉里。
十二封信,那个地址,我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吧,李白他于2019年9月22日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我收到了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