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國海洋敘事的歷史變遷
作者︰申霞艷      更新︰2025-09-03 18:31      字數︰2259
    我國地大物博,西高東低,沿海有18000多公里的海岸線,高山和海洋之間是面積廣大的平原,形成以農業文明為主,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為輔的混雜結構。遠古的神話也反映了沿海人民對海洋的想象,精衛填海、八仙過海、南海觀音、媽祖仁愛、四海龍王、哪吒鬧海、羅剎奇聞等成為我國古人想象海洋的結晶,《山海經》《述異志》等典籍記載了先民對自然界的初步認知。安史之亂後,唐代國力削弱,慢慢失去了對絲綢之路的控制權和主導權,長途跨域貿易逐漸轉道海上,海上絲綢之路持續發展。鄭和下西洋之後的海禁使我國在海權方面式微,但貿易往來並未終止,我國在南海、印度洋區域的貿易仍佔主導地位。  

    廣州電視台出品的紀錄片《康熙與路易十四》,記載了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初期,中法兩國在科學、商貿和思想文化方面的交流。康熙大帝心態開放,積極好學,對外政策有所調整。路易十四派出的、以白晉為代表的“國王的數學家”贏得其信任,促成數學和天文學在國內的傳播。在這些科學家的幫助下,經過十年實地測繪,《皇輿全覽圖》在1718年初步完成。這是中國第一次采用經緯網作圖,是中國地圖發展史上的里程碑。路易十四派出的第一艘大船“安菲特利特號”受風浪影響,意外在珠江口登陸,開啟中法海上商貿往來︰瓷器、絲綢、茶等貨物被源源不斷運到法國,成為上流社會青睞的奢侈品。中國工匠也跟法國商人學會了玻璃制作,掐絲琺瑯、廣彩瓷、外銷畫等工藝的不斷進步,見證了中西文化的交融、出新。與西方各國的商貿往來塑造了珠江口岸的繁盛景觀,廣州逐漸成為十八、十九世紀全球屈指可數的貿易港口。但以農業文明為基、以儒家倫理立本的“鄉土中國”本能地重農抑商,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及其滋生的倫理限制了我們的視野與認知。康熙大帝意識到天主教的傳播威脅儒家倫理的根基,開始驅逐傳教士,造成西方知識傳播的中斷。其時國力昌盛,西方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對中國古代思想欽慕有加。不可否認,中國古代文學主題相對單一,主要抒發士大夫的心志。文化生產、文學寫作被不事生產的“勞心者”壟斷,他們詠嘆自然,將其“山水化”、詩意化。古代文化瓖嵌著一套“有閑階級”的認知裝置,廣大勞力者自然被摒棄在外。在這種條件下,士大夫經驗之外的海洋被客體化甚至妖魔化。  

    東南沿海居民靠水吃水,“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他們對海域的守護與農民對土地的感情並無二致。如南翔《老桂家的魚》、鮑十島敘事系列、蔡崇達“金色故鄉三部曲”、林森“心海三部曲”等。這些作品借鑒並拓展了鄉土文學的敘事資源,講述現代文明對海島及邊緣小鎮的沖擊,在民現代化、重建身份認同的過程中瓖嵌了全球視野。  

    林森長期生活于海南島,大學修習水產養殖學專業,有“戀海情結”,在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遇合中建立自己的敘事坐標。代表作《海里岸上》以海、陸的對立意象展開雙線敘事,通過海洋與陸地的空間激蕩及兩種異質文化的互動展現傳統自然經濟與現代工業文明的沖突、互融。消費時代,海洋面臨被消費化、景觀化的危險。舊羅盤是出海捕漁的指南針,見證了亙古傳承的漁民文化,民寶典《更路經》的代際傳承與遺失隱喻現代文明對漁業傳統及代代相傳的信仰的強烈沖擊。代際認同的差異、海洋生態、民生活、海洋文明的未來等諸多復雜的議題猶如海浪撲面而來。《島》講述主人公“我”因漁村拆遷逃至孤島,與守島老人吳志山相遇,彼此的故事交錯呈現。在新舊交替的歷史浪潮中,一切都在經受“現代”的洗禮,孤島並不例外。島隱喻人類的精神家園,守島老人身上既具魯濱遜的開創性,也有《老人與海》中聖地亞哥的堅持,同時內含中國文化的隱逸傳統。敏銳的作家乃時代的弄潮兒,一方面他深深地眷戀傳統,對漁民的遭遇充滿同情,愛這身邊的一切;另一方面,他理性地知道時代浪潮無堅不摧,唯有誠實地將自身經驗生活的復雜性和盤托出,方能讓讀者產生共鳴,並獲知歷史的拼圖。《唯水年輕》以“我”這位水下攝影師拍攝到因地震沉沒海底的明代村莊為線索,串聯起家族四代人與海洋的深度糾葛。海洋吞沒了很多漁民,其中就有“我”的祖父,卻在海底默默地保存著一個明代村莊。含有高科技成分的水下攝影對消失的歷史真相進行“凝視”,與曾祖母猶如古老“望夫石”對出海丈夫的含情眺望構成敘事張力。字里行間凸顯水的不舍晝夜、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及生生不息的復雜特質。時代的巨變不僅指向地理空間的海洋,也帶來漁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危機。林森的寫作具有邊緣性,試圖變“隔岸”寫作為“水中央”敘事,海洋不再是士大夫筆下詩意的吟詠對象,而是與世代生活于斯的民、島民高度融合的主體,並由生產空間逐漸變成消費空間。  

    蔡崇達“金色故鄉三部曲”均以海邊小城為故事背景,“我”和故鄉都在不斷變化,返回海邊的故鄉總是能給遠行的自己提供成長動力;自己對故鄉的理解和書寫,也幫助故鄉被更多人看見,進入當代文學版圖。《命運》中百歲老人阿太敏感、善良、通靈,她從大海的入口獲得更大的超越性智慧,“她眯著眼楮,好像看得見匯入大海的每條河流,以及匯成河流的每條小溪。她還教會我,要細致看,才看得到這江河湖海的秘密”。蔡崇達講述的是其故鄉——海邊東石鎮的生活故事,講述他們怎麼對待死亡,對待遠離,對待神明與大海。盡管現代科技的發展幫助我們認識海洋等未知世界,但廟宇、神明給人的心靈撫慰似乎不可或缺。蔡崇達以“討小海”和“討大海”,來區分民和下南洋謀生的南洋客。對討小海的漁民來說,大海是生產性的;對南洋客而言,大海成為阻隔和連接的雙重意象。大海的滋養、海風的腥咸、潮汐始終變化著,一浪逐一浪的大海,不變的濤聲,海的神秘,無不讓人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