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寒霜
作者:
颜真卿 更新:2025-10-08 21:42 字数:3353
路和平的举报,像一颗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汹涌的暗涛。团部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快,也更严肃。毕竟,涉及“秘密印刷”、“非组织传播”、“思想来源复杂”这些敏感字眼,在纪律严明的部队里,从来都不是小事。
郝君子是被两名表情严肃的政治处干事从排练现场叫走的。当时他正在和演员们细抠《四海一心》里一段国际友人间对话的语调,试图让那种跨越国界的理解与支持显得更真实。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郝君子心头一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刻刀和剩余的纸条早已妥善藏好,心下稍安。
隔离审查是在一间空置的民兵指挥部里进行的。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问话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核心问题紧紧围绕着那张神秘的纸条:来源、内容意图、传播渠道。郝君子咬紧牙关,一口咬定自己对纸条来源毫不知情,只承认剧本里的那句台词是自己所写,因其鼓舞人心而被群众自发传播也未可知。他反复强调剧本经过上级审查,内容积极向上,符合抗战宣传要求。
然而,路和平的准备远比郝君子想象的充分。第二天,一份从郝君子留在文工团宿舍的行李箱夹层里“发现”的日文旧报纸和几本东京出版的文艺理论书籍,被摆在了审讯桌上。报纸上有郝君子早年用笔名发表的、探讨文艺大众化与阶级性的文章,其中引用了不少当时国际左翼文化界流行的“普罗文艺”理论观点。书籍的边页还有他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批注,涉及对多种社会思潮的探讨。
“郝君子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普罗文艺’,这些对非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探讨,和你现在回国参加的革命工作,是什么关系?”政治处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宣扬的‘真理’,究竟是哪个阶级的真理?你所谓的‘人民’,又是否包含了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人?”
郝君子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他没想到,自己早年求学时的探索和思考,竟成了“思想不端”的证据。那种熟悉的、在东洋时因言论被曲解围攻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主任!这些是我在日本求学时的阅读笔记和习作!探讨文艺理论,了解各种思想,是为了更清楚地认识世界,更好地为革命文艺服务!这和我现在写的抗战剧本,宣传团结抗日,有什么冲突?”郝君子激动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这句话,有什么错?难道我们抗战,不就是为了真理和人民吗?”
“问题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路和平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审讯室,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冷笑,“问题在于你郝君子理解中的‘真理’和‘人民’!你脱离国内实际,满脑子洋框框,崇尚所谓的‘国际主义’,却忽视了我们斗争最主要的矛盾!你的这种思想倾向,本身就是危险的,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次私自印刷传播,就是明证!”
“路和平!你这是污蔑!”郝君子猛地转向他,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我脱离实际?我满脑子洋框框?我请问你,你那套一成不变的‘农民受压迫-参加革命-皆大欢喜’的剧本模式,就符合实际吗?就能真正启发民智、鼓舞斗志吗?革命是复杂的,思想是流动的!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更需要直面现实的勇气!而不是用简单的套路来麻痹自己!”
“你……你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是无组织无纪律!”路和平被戳到痛处,脸涨得通红,“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就要用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你那种曲高和寡的东西,群众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去努力让他们懂!没有去搭建理解的桥梁!”郝君子寸步不让,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革命不仅是枪杆子,也是笔杆子,是启迪人心的工作!如果我们自己都固步自封,不敢接触、不敢引导,还谈什么解放全人类?”
这场争论,与其说是审查,不如说是两种观念、两种路径的激烈碰撞。郝君子引经据典,情绪激昂,试图为自己、也为一种更开放包容的革命文艺观辩护。而路和平则紧扣“纪律”、“纯洁”、“风险”等关键词,将郝君子的行为上纲上线。审讯变成了思想辩论场,但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并非由道理本身决定。
就在郝君子被隔离的同时,另一路人马根据某些“线索”,径直扑向了村外的农舍。李地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来人,他握斧头的手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搜查进行得很彻底。地窖入口虽然隐蔽,但在有经验的干事面前还是被找到了。那些精心保存的梨木版、自制的油墨、尚未用完的纸张……所有的证据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没有辩解,也没有牵连郝君子。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承载过希望的工具被一样样收缴,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人赃并获。尽管郝君子坚决否认与纸条印刷有关,尽管李地保持了沉默,但所有的间接证据都指向了他们。上层领导在听取了详细汇报后,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郝君子的剧本《四海一心》确实反响热烈,受到了战士和群众的欢迎,连旅长都点名表扬过。那种带有国际视野的宣传,在当前统战形势下,也确有积极意义。甚至,私下里也有领导觉得,那种小巧便捷、易于传播的纸条,作为一种宣传补充手段,“想法倒是挺巧的”。
但另一方面,私自印刷、非组织传播,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绝对不能鼓励。郝君子那些“来源复杂”的海外思想背景,更是一颗需要警惕的“定时炸弹”。李地作为普通村民,参与这种事情,性质尤其严重,说明郝君子的“错误思想”已经产生了“不良影响”。
最终的处置决定,带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艺术:郝君子同志,因“思想不够成熟,工作方式简单冒进”,予以严重警告处分,暂时停止剧本创作工作,下放到炊事班参加劳动,深刻反省。其《四海一心》剧本可继续演出,但需由路和平同志负责“指导”修改,去除“可能引起歧义”的内容。
李地,鉴于其非部队人员,但行为已构成干扰部队宣传秩序,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所有印刷工具予以没收。考虑到其贫农成分,且未造成更大恶劣影响,不予进一步追究,但责令其不得再从事任何与部队宣传相关的活动。
决定宣布的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苏北平原。郝君子从禁闭室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倔强的不甘。他被直接带到了炊事班,换上了沾着油污的围裙。劈柴、挑水、洗菜,这些粗重的活计,对他这个“洋学生”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磨砺。
他没有再见到李地。只听说,处分决定下达后的第二天,李地就默默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锁上了那间承载了他们短暂秘密的农舍,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进城投亲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更远的地方谋生。临走前,他将那把郝君子忘在他家的、刘萍织的深褐色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托刘大嫂转交给了郝君子。
毛衣上,似乎还残留着地窖里烛火和油墨的味道,以及李地那份沉默而坚韧的温度。郝君子抱着毛衣,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望着李地离开的方向,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他不仅失去了一位战友,更仿佛失去了一条刚刚与这片土地深处连接的纽带。
由于李地的离开,那间村边的农舍空了下来。组织上或许是为了“方便管理”,或许也有其他考虑,安排郝君子从文工团的集体宿舍搬出来,住进了那间农舍。
于是,郝君子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挫败感和离别愁绪的冬日,搬进了李地曾经的家。屋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李地离开时的样子,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还堆着一些没烧完的柴火,其中依稀能看到几块带有雕版残痕的木块。灶台冰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
郝君子坐在李地曾经坐过的门槛上,望着门外枯寂的田野。寒风卷着残雪,抽打在他的脸上。刻刀还在他身上,但雕刻的梦想似乎已被现实冻结。路和平的得意,同志的疏远,李地的远走,自身的处境……一切都像是这严冬一样,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然而,当他摩挲着刻刀上那个“萍”字,当他想起刘萍,想起浩叔,想起刘端瑞那句“你要勇敢”,想起台下战士们看戏时眼中闪烁的光,一股不甘的火焰又在心底微弱地燃起。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他曾亲手刻下,也曾亲眼见证它如何点燃人心。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荒芜的田地,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线。苏北的冬天很长,但春天,总会来的。他需要等待,需要积蓄力量,需要在这孤寂的农舍里,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根”和“路”。
农舍里,一盏如豆的油灯被点亮,微弱的光芒,在这片寒夜里,顽强地闪烁着。郝君子的“扬名立万”之路,注定要比他想象的更加曲折、更加艰难,但也或许,会更加深刻地融入脚下这片土地的脉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