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火种
作者:颜真卿      更新:2025-09-25 18:58      字数:3149
    郝君子最终没有去镇上,风险太大。他想到了文工团宣传科平时写标语、出板报用的墨汁和颜料。虽然浓度和耐久性可能不如专业的印刷油墨,但经过试验,将浓墨汁与村里木匠那讨来的少量熟桐油混合,再加点灶底刮下来的炭黑,调出的墨黏稠度竟也堪用。

    纸张则是更大的难题,正规的纸张稀缺且受管控,郝君子省下了自己配给的所有书写纸,又悄悄收集同志们练字、打草稿后废弃的纸张背面,甚至厚着脸皮问刘瑞端要了一些她用来抄录文件的、质地较差的毛边纸。数量不多,且大小不一,但这反而更符合“秘密传单”的特质。

    一切在极度隐秘中进行。印刷工作只能在深夜进行。地窖里,一块小小的木板,一个用旧布包裹的、蘸取自制油墨的拓包,就是全部工具。李地负责均匀上墨,郝君子负责铺纸、按压、揭起。动作必须轻、快、准。每一次按压,那张薄薄的纸上显现出清晰的字迹时,两人的心都会随之悸动。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带着油墨的清香和手工的微弱凹凸感,一次次地在简陋的地窖里重生。它们被小心地晾干,然后按折痕叠成小块,藏在郝君子贴身的衣袋里。

    春节演出如期而至,郝君子编写的《四海一心》话剧大获成功。当演员们在结尾处集体高声念出那句点睛之笔的台词时,台下掌声雷动,战士们和乡亲们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振奋。就连坐在前排的旅长和几位首长也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路和平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深处却有些阴晴不定。郝君子的成功,显然不是他乐于见到的,他的想办法,没想到郝君子居然还能适应下来,这部剧非常符合如今的主题,既有农民,又是以工人为主角,跨越海外的地土乡情,既能互相吸引不同阶层的兴趣,又能使不同的爱国情互鸣。

    演出散场,人群熙攘。郝君子和李地混在人群中,看似随意地走动。在一个拥挤的角落,一叠小小的纸片从郝君子的袖口悄然滑落;在另一个热闹的讨论圈外,李地弯腰系鞋带,手指轻弹,几张叠好的纸片便留在了草垛旁;朱志兴奋地跑来向郝君子道贺,郝君子与他握手拥抱时,一张纸片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朱志的棉衣口袋……

    文工团和驻扎部队里,一种隐秘的兴奋在流动。

    “喂,你看这个了吗?”一个战士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张小纸条,递给战友。 “哪来的?这话……说得真带劲!跟那天戏里说的一样!” “不知道谁放的,就捡到的。留着,说得太好了!” “这字是印上去的吧?真清楚!”“要是每部剧都有就好了,还能收集!”……

    小范围的讨论渐渐扩散,这张措辞精炼、印刷清晰的小纸条,因其神秘的出现方式和直击人心的内容,迅速成为了比那出戏本身更引人窃窃私语的话题。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远超郝君子预想的涟漪。人们私下传阅、讨论、珍藏,它所传递的“真理与人民必胜”的信念,以一种更直接、更个人化的方式,叩击着人们的心扉。

    这股暗流,自然也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朱志对郝君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仅戏写得好,竟然还有这种“神奇”的纸条配合宣传!年轻的他按捺不住兴奋和好奇,一天傍晚,他揣着那张被他视为宝贝的纸条,跑去找他同样视为“学问人”的路和平,此时的路和平正在和刘端瑞交接申请簿的工作,刘端瑞想让《四海一心》走向全华北,乃至北京上海,路和平自然是很难通过他这一层的,拿出了申请簿说事。

    “路科长!路科长!”朱志献宝似的掏出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纸条,“您看这个!是不是跟郝同志那出戏特别配?不知道谁发的,印得真好!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肯定是咱们团里又有能人了!”路和平漫不经心地接过纸条,起初并没太在意。但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尤其是那工整却并非出自官方渠道的印刷字体时,他的眉头骤然锁紧。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张粗糙却内容“尖锐”的纸条,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刘端瑞在一旁也皱起眉,她早就知道了纸条的事情,也不得不想到郝君子,看到路和平如此模样,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朝着郝君子的屋子赶去。

    “你从哪得来的?”路和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就……就那天看完戏,不知道谁塞我口袋里的,好多人都有呢!”朱志毫无心机地回答,依旧兴奋,“路科长,您说这是不是新的宣传方式?真厉害!郝同志是不是也知道?这跟他们东洋那边的办法像不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东洋……印刷……”路和平的脑海里瞬间串联起诸多信息:郝君子东洋的背景、他擅长的文字工作、他最近反常的沉稳和频繁往村里跑的行为、李洋那件事显露出的“危险思想”、以及眼前这张技术明显区别于官方油印机的“地下”传单……一个清晰的、令他脊背发凉又隐隐兴奋的推论形成了:郝君子!一定是郝君子!他在利用海外学来的那套,在进行非组织的、不可控的秘密宣传!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创作观念分歧或者争风吃醋了。这是严重的纪律问题!这是“思想不端”!这是在挑战组织的宣传权威,散布可能带来风险的言论!

    路和平的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他将纸条仔细收好,对朱志摆摆手,语气严肃:“小朱,这件事不要再对别人说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瞎传,里面是什么思想,有没有问题,都要严格审查。你年纪小,不要被人利用了。”

    朱志被他严肃的态度吓了一跳,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变得茫然又有些害怕:“啊?路科长,这……这话不是挺好的吗?跟戏里一样的……”

    “戏是经过组织审查的!这种私下传播的东西,能一样吗?”路和平加重了语气,“记住我的话,别再提了,也别再打听。这是纪律!”

    打发走惴惴不安的朱志,路和平在原地踱了几步,眼神闪烁。举报的念头一旦产生,便迅速生根发芽,盘踞了他的整个思绪。这不仅是为了排除异己,更是为了“捍卫组织的纯洁性”——至少在他自己的逻辑里是如此。郝君子的存在,他的才华,他的背景,他如今这“出格”的举动,都成了必须被清除的隐患。

    “君子!”刘瑞端忙的申请簿还没交接给路和平签完字就急急赶来,郝君子此时还在收拾他从东洋带回来的书籍,他打算再印点掌握思想方向的句子,那种一眼就能振奋人心。“纸条是不是你印的?”刘瑞端压低声音,郝君子看着她匆忙的样子,也不敢承认:“什么纸条,书里夹着的吗?”“和我说实话。”刘瑞端简单一句话就把郝君子震住了。“是,但是这也是剧里最重要的关键,也不行吗?我当初在东洋……”还未等郝君子将话说完就被刘瑞端拉住。“好了,别说了,这里和东洋不一样。”俯下身替他搬书,“这些书中文的你都抄录一边藏起来,路和平马上一定要来检查你的错误,日语的没关系,没人看得懂,君子,你这次可是被路和平实实在在的逮住了啊。”刘瑞端拿起一旁日语精装的《资本论》翻看着,书的一旁厚厚叠叠的是郝君子来文工团时抄的《纪律十八项》,要求思想学习,每天抄六遍。郝君子慌张了,关起门送走刘端瑞也没有多说什么,开始抄录,这些可都是他精挑细选冒着生命危险从日本军的眼下带回来的各大思想的发表文章和旧报,甚至可以说是国内的孤品,绝对不能被收缴。

    路和平没有犹豫太久。当天晚上,他便带着那张作为“物证”的纸条,以及一份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报告,找到了文旅宣传科的上级领导,并直接呈报给了团部的政治处。报告中,他详细“分析”了纸条内容可能存在的“歧义”: “真理”由谁定义?“人民”的范围是否过于宽泛?,强调了其秘密传播方式的“危险性”和“无组织无纪律性”,并直接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有海外复杂背景、曾接触并同情无政府主义思想、近期行为反常”的郝君子。

    “领导,这绝不是小事。”路和平一脸忧国忧民,“这种地下印刷物,内容看似正确,却绕开了组织的审查渠道,其动机令人怀疑。长期以往,必然扰乱思想,破坏团结,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对郝君子同志进行严肃审查,查清其来源与目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直暗流涌动的“纸条事件”,因路和平的正式举报,瞬间被摆上了台面,化作一场直指郝君子的政治风暴。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向他收紧。

    苏北的冬天,寒风依旧凛冽。那刚刚点燃的秘密火种,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残酷的风雪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