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初備
作者︰
顏真卿 更新︰2025-09-23 21:58 字數︰3995
郝君子看著熟悉的木板,二人的眼神都如此的誠懇。輕拂,木質的溫潤和堅韌透過雕版,郝君子雖不知李地的從前,但這一刻明白他並非是一些人口中不配合的刁民,因為他眼中與這梨木板一樣的質樸,因為時間的壓縮,木板被迫沉澱,去除了火氣。郝君子抽出刻刀,在木板邊緣輕輕試了試刀鋒,鋒利的刀尖輕易就刻下了一道清晰利落的劃痕,跟李地一樣,青澀卻沉寂,老練卻也易塑。“還能用。”李地看著那道劃痕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終于刻板的臉上露出了近乎一絲笑容的表情,“得想辦法弄點新墨。”“交給我。”郝君子語氣堅定,他已經如此期盼地見到這些木板新生出的字跡,印著真理與希望的種子如同春日柳絮播撒出去。郝君子越想越興奮︰“我們……可以先從簡單的開始,就刻馬上春節那出戲里,最核心的一句詞,或者有力的口號!”郝君子與李地對視,忍不住拉著他空著的手,“回頭我把劇本先拿給你看,我們商量!”李地久久沉默的看著郝君子,炙熱的目光比他手上的紅燭還滾燙。“好。”李地穩穩的,如此有力的回復。
地窖燭火昏暗,二人身影投在土牆上,交錯堆疊,殊不知這就是偉大事業的開端,開啟未來文化革命數年走向。窗外,甦北平原的冬夜正寒,萬籟俱寂,但就在簡陋的農舍地下,一顆秘密的火種,已然被重新點燃,一個作家,一個農民,即將靠著一板梨木,一柄來自東洋承載著愛與理想的刻刀,在甦北平原上,刻下新的篇章。空氣因為在地窖凝滯冰冷,混合著獨屬于泥土、腐爛菜葉和舊木頭發霉沉悶的氣味,而郝君子的胸膛卻燃燒著一團火,炙熱而明亮,驅散了所有嚴寒和陰霾。李地手上跳動的燭光是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光源。它將兩位同為創造者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牆上,搖曳不定,卻異常堅定。
李地粗糙的手指一一撫過那些重見天日的梨木版,眼神里褪去了平日刻意維持的農民式的麻木,流露出一種匠人對待工具般的專注與珍惜。“板子保存得還行,沒裂沒翹。”他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郝君子匯報,“就是得重新打磨一下,平整了才好下刀。”郝君子用力點頭,手中的刻刀仿佛有了生命,渴望地嗡鳴著。“打磨的工具我有辦法。文工團道具組有些砂紙和磨石,我去找朱志,那孩子機靈,嘴也嚴,就說……就說我需要打磨一些做道具的小零件。”他迅速在腦海里規劃著,每一個細節都變得清晰起來。這種久違的、為目標而周密籌劃的感覺讓他興奮不已。
“墨是關鍵。”李地拿起那罐干涸龜裂的油墨,掂量了一下,搖了搖頭,“這不行了。得是新的,黑色的,黏稠度要夠,不能太稀,不然印出來糊一片。”
“我想辦法去一趟鎮上。”郝君子沉吟道,“文工團采購物資有時會去,我找個理由跟著去。鎮上應該有文具店或者印刷鋪子,總能買到一點。”他知道這有風險,但值得一試。他甚至想到了浩叔在上海的關系,或許可以通過秘密渠道運送,但那需要時間,而春節的演出迫在眉睫。
“小心點。”李地叮囑道,語氣是純粹的關切,“鎮上眼線多,別一次買太多,引人懷疑。”
“我明白。”郝君子將刻刀小心地收回布包,貼身放好。那堅硬的觸感抵著他的胸口,像是一枚護身符,又像是一個永不熄滅的信念坐標,時刻提醒著他來自何處,又將去向何方。
兩人將工具重新用油布包好,仔細藏回原處,掩蓋好地窖入口,將一切恢復原狀。走出地窖時,外面的寒氣撲面而來,卻讓人精神一振。夜空墨藍,星子稀疏卻明亮,遠村的燈火早已熄滅,只有寒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
按照道理來,私自印刷是不成規矩的,尤其在這里不比從前,印這些紙條說的嚴重些是思想傳播,管他什麼思想都是不允許的,在文工團這里,規矩多的是,文章發表不僅僅要給一層層的審查過閱,連想要出版印刷也要一層層送上去,審批簿填滿了各種形式主義的演出申請、思想匯報,郝君子的文章也就夾雜其中,不知道是內容過多略過了還是怎麼著,遲遲下不來,這次印紙條,也不用指望上面了,倆人對視就是自己干。不僅僅是郝君子,李地被稱為“刁民”之一的原因,問題也出在審批簿上,這就是後話了,此時的郝君子還沒與任何人說過對這些的看法,畢竟誰敵誰友暫時還是分不出來。他們知道這是在冒險,但哪項事業不是冒險出來的,更甚者在犧牲中出來的。
那一夜,郝君子躺在李地家簡陋的床鋪上,輾轉反側。腦海里不再是迷茫與自我懷疑,而是飛速運轉著各種計劃︰刻什麼內容?用什麼字體?如何保密地進行雕刻和印刷?如何將這些小紙片巧妙地分發出去?劉萍的笑容、東京地下室昏黃的燈光、甦北冬夜寒冷的星空、戰士們看戲時渴望的眼神、路和平譏誚的嘴角……所有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最終凝聚在那柄小小的刻刀上。
對,就從那出戲開始。他要寫一個短小精悍的劇本,核心是展示國際反法西斯戰線上普通人的勇氣與團結。他要在這劇本里,埋下一句可以獨立出來、又能震撼人心的話。這句話,就將是他和李地合作的第一件作品。
接下來的幾天,郝君子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再長時間枯坐在田埂上,而是頻繁往返于文工團和李地家之間。他以“體驗生活,尋找創作靈感”為由,繼續跟著李地學習農活,實則利用一切機會商討細節。他找到了朱志,用預先想好的借口討要了一些砂紙和一小塊磨石。朱志雖然好奇,但看到郝君子重新煥發出神采,也只當他是終于找到了創作狀態,高高興興地幫他找了來。郝君子關起門來,熬夜創作劇本。他將自己關在臨時分配的小房間里,就著昏暗的油燈,筆下流淌出人物和故事。他寫一個來自南洋的華僑機工如何克服艱難險阻,為抗戰運輸物資;寫一個美國記者如何突破封鎖,向世界報道中國的真實抗戰;寫一個普通日本士兵如何覺醒反戰……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但是目的地就在這片平原上,四海歸一。他的思緒跨越山海,將他在海外所知所感的廣闊世界,濃縮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之上。而劇本的高潮,他設計了一段鏗鏘有力的獨白,那句他準備刻印出來的話,就嵌在其中︰
“世界終將屬于無畏的真理與人民!”
這句話,既呼應了國際主義精神,又扎根于當下中國的現實,簡單,有力,充滿希望。
劇本初稿完成後,他第一個找到劉瑞端。劉瑞端仔細讀著,眼中異彩連連。“君子,太好了!”她忍不住贊嘆,“這就是上面想要的‘洋味’,但又不空洞,有真情實感,有力量!尤其是這句話——”她的手指點在那句獨白上,“太好了!”郝君子強壓住內心的激動,故作平靜地說︰“我想讓這句話……更有力量。演出的時候,能不能想辦法讓它更突出?或者……之後能讓人們記住?”劉瑞端若有所思︰“嗯……或許可以在謝幕時,讓全體演員一起高聲重復這句話?或者……做成橫幅?”她想了想又搖頭,“橫幅太扎眼了,而且演完就收起來了。”郝君子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知道,真正能讓這句話“留下”的方式,正在李地家的地窖里醞釀。
他找了個機會,將劇本那句話寫在一張小小的、不易引人注意的紙片上,帶給了李地。李地接過紙片,對著光亮,仔細地看著那幾個字,手指在空中微微比劃著筆畫結構。“字不多,但意思重。”他評價道,“得刻得深一點,清晰,有力道。”
于是,在甦北最寒冷的深夜里,當整個村莊都陷入沉睡,李地家那看似普通的農舍下,秘密的刻刀開始了工作。
地窖里點起了兩盞小油燈。李地負責打磨木板,他用砂紙蘸水,一遍又一遍,極其耐心地將梨木版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鏡。郝君子則負責雕刻。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那柄刻刀——劉萍的刻刀。刀尖觸踫到溫潤的木版,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
這一刻,他仿佛不是坐在中國甦北一個寒冷的地窖里,而是回到了東京那個彌漫著油墨清香的地下室。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印刷機低沉的滾筒聲,眼前是劉萍低頭整理紙頁時專注的側臉。刻刀在他手中變得無比馴服,每一次運刀,每一次挑刻,都凝聚著過往全部的經驗、全部的情感、全部未曾熄滅的熱望。他刻的是反字。每一個筆畫都需要反向思考,精準無誤。汗水從他的額角滲出,但他渾然不覺。世界縮小到這方寸之間的木板,縮小到刀尖與木質縴維的每一次接觸。燈光將他的身影和雕刻的動作放大在牆上,像一個沉默而執著的皮影戲。
李地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不時遞上工具,或者指出哪里下刀可以更省力、效果更好。他話不多,但每一個建議都切中要害,顯示出他過去豐富的經驗。
沙沙……沙沙……”
刻刀劃過木板的聲音,細微而持續,是這寂靜冬夜里最動人的樂章。它刻下的不僅僅是文字,更是一種信念的復甦,一種行動的宣言,一種連接了過去與現在、海外與故土、個人與時代的微弱卻堅韌的脈搏。
第一塊版,在雞鳴前終于完成了。
郝君子小心翼翼地吹掉木屑,用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凹陷的、反著的字跡。它們深邃、清晰,充滿了力量感。他將一點點水抹在板上,模擬油墨的效果,然後蓋上一張廢紙,用手掌輕輕按壓。揭開紙。雖然模糊,但那句“世界終將屬于無畏的真理與人民!”的痕跡,已然清晰地顯現出來。郝君子和李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成就的光芒。
“成了。”李地啞聲說,臉上露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帶著疲憊卻無比欣慰的笑容。
“成了。”郝君子重復道,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刻刀。刀柄上那個“萍”字,似乎也因為在故土上刻下了新的印記,而變得愈發溫暖。他們將刻好的版再次用油布仔細包好藏起,清理干淨所有的木屑和痕跡,才悄然走出地窖。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了極其微弱的魚肚白。
寒冷依舊,但郝君子的心里卻春意盎然。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是弄到油墨,是尋找更安全的紙張,是規劃如何在那場備受矚目的春節演出後,讓這些印著真理與希望的小紙片,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飛出去,落入渴望的心田。
揚名立萬,他回來就是沖著這個,他也相信自己的才能和所見,雖說在這里受限不少,他見過路和平的不友善,也有浩叔、劉端瑞的信任,當然也想過逃跑離開,哪怕回上海也行,在這里受磨,被輕視或被夸大,但如今他渴望真理和思想能夠“立萬”,能夠在這片古老而苦難的土地上,扎下根,發出光。
而這一切,始于這個冬夜,始于李地家的地窖,始于那柄跨越重洋而來的、飽含深情的刻刀。前方的路依然險阻重重,但郝君子知道,他不再是獨自徘徊。他找到了戰友,重拾了武器,並且,終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能夠發光發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