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勇敢
作者:
颜真卿 更新:2025-09-19 13:01 字数:3736
郝君子难得率先开口了,声音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有些迟疑:“油菜种了是春天收吗?过冬怎么办?”李地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包容的笑,洋学生果真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把捞过长板凳,把红烛点在堂桌上。“冬天要下雪的,冻不死,还可以提前撒草木灰、谷壳,开春要是冻着了撒肥也能补回来。”李地笑着开口,桌上他顺手拿过一把韭菜,冬天的韭菜多少有些老了,但这是刚安稳下来的第一个冬天,已是难得的鲜蔬。他熟练地掐去根须和黄叶,动作间带着一种常年劳作的韵律感。,李地边择菜,边和郝君子闲聊。“我们这苏北,天气不算顶热,一年一熟。种完油菜就是年关,等天暖和了,油菜开花,一片金黄,好看得很。然后敲油菜籽,再种水稻,水田里插秧,秋天收稻子,间隙点些黄豆。收了稻,地歇歇,就又该种小麦了。冬天一来,麦苗青青地盖着霜雪……我们种地的,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收几十茬庄稼,看几十次田野由绿变黄。”他的语气平缓,却透着一股深沉的、与土地捆绑在一起的宿命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李地手上茧子很多,与他还年轻的脸庞格格不入,虽然粗糙,但好在灵活,择菜干干净净,捋好一把干干净净的韭菜。郝君子实在没想到李地如此自来熟,听的倒是很认真的,李地的世界对他而言陌生而又充满吸引力,但显得倒是他腼腆。李地手上动作不停,用篮子装好干净的韭菜,舀了盆水,篮子在里面淘几下就干净了,随即坐在灶火门口,拿了两张晒干的包谷皮,一旁是劈好的木头,长长短短堆叠在角落。
烛火在李地的脸庞上跳跃,映照出他专注的神情。他熟练地将包谷皮塞进灶膛,又添了几根细柴,火柴“嗤”地一声划亮,点燃了引火的旧报纸,橘红色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干燥的柴禾,发出噼啪的轻响,灶膛里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郝君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堆劈柴上。起初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但很快,他的目光凝固了——那堆木头里,有些木块的纹理、厚度,甚至边缘残留的些许规则的凹槽痕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他。那绝不是普通的柴火!他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近那堆柴火,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上一块普通眼熟的木块。上面还隐约可见反向刻出的字迹轮廓,虽然被斧劈刀砍弄得残缺不全,但他认得那种字体排版,那是……印刷用的雕版!那些被当作寻常柴火的木头,曾是一个秘密的喉舌,是思想的载体,如今却沉默地、近乎屈辱地等待着化为灰烬。
“李地……同志,”郝君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向那堆柴火,“这些木头……这些是……”李地添柴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哦,以前用来印些东西的板子,没用了,占地方,就劈了烧火。冬天冷,能烧的东西不多。”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郝君子却从中听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和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层的东西。他猛地想起刘大嫂的话,关于李洋,关于“反动”,关于这片土地上人们对“文字”和“异见”的恐惧。李地劈掉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些木板,更是一段可能带来危险的历史,一种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技能与过往。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郝君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贴身的内兜,那里有一个硬硬的小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昏黄的烛光下展开,露出里面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刻刀。刀柄是深色的硬木,因为常年摩挲变得温润光滑,上面刻着一个细小的“萍”字。这是刘萍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是他们无数个夜晚在地下室并肩工作的见证,是她无声的牵挂与勉励。“我……我也做过这个。”郝君子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将刻刀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李地的方向,“在日本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志,就是做地下印刷,把国内的消息、进步的思想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刻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冽而纯粹的光泽,与粗糙的木桌、跳动的火焰形成奇特的对比。李地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郝君子脸上,然后缓缓移向那柄刻刀。他眼神里之前的淡漠和距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夹杂着惊讶、回忆,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被唤醒的光亮。他没有去碰那柄刀,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
“东洋……印东西?”李地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印什么?”“什么都印。”郝君子看到他的反应,心中希望燃起,语速不由得加快,“揭露日军暴行的报道,国内传不过去的进步文章,我们自己写的评论,还有鼓舞人心的传单……虽然艰难,但总能想办法送出去。文字的力量,有时候比子弹还厉害,它能钻进人的心里。”
他拿起那柄刻刀,手指眷恋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萍”字:“这刀,陪我们熬过了很多晚上。我以为回国后……没想到……”他苦笑一下,看了一眼那堆即将投入火中的印刷版残骸,“没想到在这里,它差点没了用武之地。”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嘶鸣,李地沉默地站起身,将洗好的韭菜拿到案板上,熟练地切碎。笃笃的切菜声在寂静的屋里回响,伴随着灶火的噼啪声,构成一种奇异的节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之前的漠然:“现在查得严,不一样了。以前……我们也能印点东西,村里的识字班教材,偷偷传唱的歌谣谱子……后来不行了,风声紧,保命要紧。这些东西,”他用下巴指了指柴堆,“留着就是祸害。”
“我明白。”郝君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是文工团,是部队的。上面让我准备春节的戏,要有点‘洋味’,要能让外面的人看看我们,也让里面的人看看外面。光靠演戏不够,如果能有点……别的东西,配合着,会不会更好?”他紧紧握着刻刀,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地:“比如,一出戏演完了,如果能有一张小小的、印着戏里核心唱词或者一点简单外来思想介绍的纸片,让战士们、乡亲们能带回去,慢慢看,慢慢想?或者,印一些更浅显的,介绍外面世界如何反抗的小故事?不需要多复杂,就像我们当初印传单一样!”
李地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似乎在认真思考郝君子的话。油灯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坚毅和沧桑。“纸和墨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还有地方?动静不能大。”郝君子的心因这实际的问题而狂喜——这表示李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纸和墨我想办法!文工团里总有领用纸张的理由,我可以省下来,或者找刘瑞端同志帮忙。墨……总能有办法。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农舍,“你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行吗?就像我们在日本时那样。”
锅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李地把切好的韭菜放进一个粗瓷碗里,又从角落的瓦罐里舀出一点珍贵的面粉,开始和面。他似乎在做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烛泪缓缓堆积,火光摇曳。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再次落在那柄刻刀上:“你这刀……很快吧?”
“很快。”郝君子肯定地回答,“刻小号的字,很清楚。”
“我那还有点……以前藏起来的,没舍得全劈了。”李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有几块小点的梨木版,质地细,耐刻。藏在地窖里。”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暖流席卷了郝君子。他仿佛又回到了东京那个狭小却充满激情的地下室,回到了和刘萍一起为了理想而秘密工作的夜晚。孤独、彷徨、压抑,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再次连接上过去那种有效行动的通道。
“李地同志!”郝君子激动地伸出手。李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真诚而热烈的眼睛,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用力地握了上去。“先吃饭。”李地松开手,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烙韭菜盒子。吃完了……再说。”
简单的饭菜很快端上了桌。金黄的韭菜盒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碗稀薄的米粥,一碟咸菜。两人对坐,默默吃着。但空气已然不同,一种秘密的、充满希望的共识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郝君子嚼着食物,感觉这是回国以来,吃得最踏实、最有滋味的一顿饭。那柄刻刀就放在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誓言。
“君子,再勇敢点。”刘端瑞的话从那个黑夜中弥漫至今,郝君子也明白了,他该如何勇敢。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着,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郝君子坚定的看着李地,他那本该青涩的年纪的面庞,早已经被成熟过千万次稻子的农田蹉跎过。“李地,咱们再勇敢点,别怕。”李地依旧沉默,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点燃的“洋学生”,看着他眼中灼人的光亮,看着他手中那把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陪伴他度过无数个寂静刻印夜晚的老伙伴刻刀。郝君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早已被现实尘封许久的门。劈掉雕版时的无奈与心痛,看到那些“不让印”的文字在乡亲间悄悄传递时的微光,所有记忆汹涌而至。
吃完饭,李地仔细地收拾好碗筷,然后示意郝君子帮忙挪开墙角一个沉重的旧瓦缸。缸底下的地面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李地用脚在一块砖头上巧妙地一磕一勾,竟提起了一块活动的木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木头气味的气息涌了上来。李地拿起烛台,率先沿着土阶梯走了下去。郝君子紧随其后。地窖不大,阴冷潮湿,堆放着一些过冬的萝卜和红薯。李地径直走到最里面,挪开几个麻袋,露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索,掀开油布。里面是几块保存完好的梨木版,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小罐干涸发硬的黑色油墨,甚至还有几张微微发黄、边缘粗糙的土纸。东西不多,却像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宝藏。
李地拿起一块木板,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板面,眼神复杂:“好久没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