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漸冬
作者︰
顏真卿 更新︰2025-07-05 18:56 字數︰4863
那一夜之後,郝君子倒也沒像劉端瑞想象的一般回文工團去,反而更有種賴在醫院不走的意思。劉瑞端看著他每日只是替傷員換藥喂水,偶爾讀些文章就氣不打一處來,說了那麼多還跟個閑人似的,劉瑞端也不願意多待了,這幾天結束就打算回隊里去,多少是個主任,哪怕沒什麼重要任務也總有大小事需要主持,郝君子實則不然,他想著這陣子繼續在後方待著,順便把之前未在國內發表的文章修改,畢竟這里審核比在東洋更為嚴苛,主要東洋自家就是印刷,管他什麼左傾激進,只要能印就能發,但在這里不得不更為謹慎些。
天氣漸涼,待大葉子楊最尖端的葉子落完,可就算入冬了。這里的冬,說不上來的嚴寒,這是郝君子回國的第一個冬天,已經感受到了獨屬于甦北的寒潮,這里的冬天少雪,不同于東洋的即使暴雪,寒冷也不會透入棉服。這里的風尤其猛烈,帶著海水的潮氣,這風無處不入,在屋外的不用多說,收完稻子的褐黃色的泥土被風吹的凝結成一起,包裹著還未來得及焚燒的秸稈。早晨的霜還沒升華,又被風吹散表面沒凍的緊的砂土,塵揚一片,刮在人身上刀削般的一層層。如果他感受過西北黃沙漫天,或是京城帶著冷硬的風雪,那他就會明白甦北的冬,是如此的溫和,但郝君子不知道,對于故土,他了解踏足的少之又少,與東洋不同,這是他回憶以來最難熬的冬天。
一直到往十二月過了,郝君子才與前面團里有些聯系。快過年關,北面戰況也好起來了,稻子不提豐收,起碼不再有偽軍山賊搶劫。種地的、打仗的、搞思想政治的都有了盼頭起來,所以這次過年文工團更得要熱鬧起來,才穩得住這股勁,郝君子作為擴軍來的留洋作家,自當被上面重視,于是自然他也被喚了回來,準備一出能比《火紅的兵》更為熱潮的戲,上頭人也都等著這位傳得邪乎的洋學生的實力。
郝君子什麼都沒做,單這層身份早就被關注。路和平也穿插其中,把他和李洋交流的事情像分豆子似的,跟這一隊講一段,又跑去那一團提一嘴,新到營的人好奇洋作家時,他也過去搭兩句,等別人又好奇問他後續呢,路和平也不過笑著擺擺手,一副長輩做派︰“哎呀,不能說啦,新同志不懂團里規矩,思想也沒從東洋一起帶過來,倒也不怪他,是外面的同志嘛。”既然已經說到了這一步,也就不會有人不想繼續追問下去,路和平點到為止,以保護新同志剛來的說法欲拒還迎的,郝君子雖最近不在團里,但從這里北上駐扎的部隊無人不想見見跟路和平吵過架還能讓路和平如此護著的洋作家。幾個隊里當兵的、做官的,現在打仗沒那麼緊張,喝酒聊人生的夜夜都有,又近了年關,心里也就更有盼頭了,互相對于路和平口中的郝君子,無人不期待這“思想”作家的年關大戲。此時的郝君子還待在後方醫院,什麼都不知道,路和平也知道這事做的不地道,但事實就在這里。如果郝君子是黨員,上次因為李洋吵架的事,就夠他因為犯思想錯誤抓起來關黑房子里了。路和平是清楚郝君子的實力高于他,他也並不懂什麼其他政治思想,所以郝君子絕對不能留。江北帶著的粵部,上方總部署要求他帶軍原地駐扎,守住甦北,等北邊戰事結束後向西匯合,後面的總體方向也大概是向西南去。江北是個人精,他大差不差也知道路和平的想法,但一樣的,他也很期待郝君子回團,馬上要過年了,上頭不會放著這麼個洋學生不用,同時能讓路和平都如此忌憚,江北倒是真想見見。
郝君子什麼都不知曉就回來了,如今隔了幾個月,又似剛來一般地出名起來,劉端瑞來回在文工團和後方醫院互相幫忙,雖對這些以訛傳訛的事知曉的不全,但路和平一開始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即便這樣她也不能如何,因為在郝君子沒做出成績之前,百口莫辯。
郝君子只接到團的通知,說要準備新年演出,讓他負責排一個有“洋”味的戲,上面也說是要跨文化傳播學習,想讓以後文工團的“兵風”能夠容納所有祖國同胞、海內外華僑。郝君子也未多說什麼,應下了上頭就等著成品了,至于如今的郝君子如何想的,關心他的人也不多。因為封鎖,也就趁著這次,上頭想讓大伙當兵的,做百姓的看看外面的樣子。郝君子起身帶著不安,從上次李洋的事情後,除了朱志會纏著他問,最後用從東洋帶過來的小冊子打發了他,其他人對郝君子避之不及,他也知道是因為李洋的事情,但他也無法解釋克魯泡金是什麼,他也很難認同那些人口中的革命。郝君子能在東洋秘密印刷那麼久沒有被查到過,自然也有自己的求生之道,于是回來後他只是更沉默寡言,他明白,讓這里的人能更徹底的接納他,只有閉嘴,或者等著這次年關大戲。
從前李洋喜歡坐的田埂上空了下來,郝君子回來後自然而然的就補上了他的位置,無事的時候他就如此長久的望著,向東遙望,他想回去了也更思念劉萍,但這又是他的故土,耗盡二十多年才回到的家鄉。他依舊記得剛到上海時的期待,進城時面對日軍搜查和與劉端瑞的兩次巧合相遇,無法忘記第一次踏足甦北,如此曠野的天地,稻子剛剛結穗,雖然癟平但依舊挺立,大葉子楊穿插在一眼望不盡的綠海,昂然天地間。郝君子從前喜歡高立在田埂上,如今也只是拍拍灰坐在田埂邊,像李洋從前那樣安靜,長久的坐著。江北早知道他回來了,以他的消息網對到處的傳聞也都耳熟能詳了。他也清楚郝君子如今的難處,但這些事哪怕有他的支持,郝君子也能很難立得住腳。至于為什麼江北想幫他,或許是對一樣的離鄉的孤立無援和茫然的憐憫吧,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熬過來有如今的江北的身份,更多的則是埋沒在人海中消失。
郝君子就這樣坐了幾天,中途也去找過李洋,但劉大嫂已經把他送到城里親戚那去了,在那里有日本醫院,診斷說李洋是叫什麼應激障礙,大嫂終究舍不得李洋就這樣下去,就送過去治療了。郝君子听著沉默,但一樣的向劉大嫂安慰︰“既然是病就有的治,您放心,雖然這邊醫院我不清楚,但從前在東洋那的醫院都不錯。”劉大嫂听著也安心下來,懷里單手拿著竹簸箕裝著豇豆,好君子,年齡其實與李洋並差不了幾歲,鄉里人總會因為愛子不由得愛屋及烏,尤其在這片平原上沒有多少孩子願意留下來繼承農民的四季,往上海去的喊著勞工的號子,往北京去的抱著救國的大道,往東南海邊去的說著出國賺銀元,總之他們一年年看到的青年越來越少,看見二十幾歲與自家孩子年齡相仿的青年,忍不住的會多望兩眼,想著自己有“夢”的孩子,也該這麼高了,也該出息了,給他們納的鞋年年堆積,各種尺寸,不嫌自己絮絮叨叨的辛苦,只怕孩子們回來穿的不合腳,他們農民不懂政治,不懂什麼賺錢,但在這個時局下,沒有人不想出去闖闖,他們能做的,便是安家候子。“寶寶,你也別因為李洋想太多,我也相信他正常,但是他們說李洋是反動,我不懂,是李洋主動和我講把他送走,他累了,我信他不是瘋子,他是我姐留下的孩子,我早年就守寡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兒,王家孩兒搞什麼共產什麼的,被國民說是反動槍斃了,我怕死了,別人喊李洋是反動,我只能咬死他是瘋子。所以君子,我听他們講你的事,你千千萬萬不能說向著李洋,好寶寶,信嫂子一句,現在世間亂了,只求你們孩兒能吃飽的活。”劉大嫂的竹簸箕丟在一旁台階上,雙手布滿歲月的痕跡,干癟的血管突起,卻異常溫暖的握著郝君子的手,劉大嫂說的時候緊握雙手忍不住顫抖。這些話,這些情,郝君子也在反復地回想。
團里沒有人知道郝君子在做什麼,為春節準備的節目,也不看他改稿排劇本,沒人敢多問,沒人不知道他是陸和平口中的“洋學問”,最多私底下討論,多少人都在等著郝君子最後洋相。劉端瑞有心無力,她在這種情況下,實在無法多說什麼,只能至少每天找他一次,卻也是遠遠看眼,確定下他還在,他還安全,有幾次和江北遇上了,二人相視郝君子,他的世界里好像白茫,似乎不認識二似的掠過急匆匆離開,二人也只有目光追隨他,直至離遠不見。
日子到了十二月,最晚的油菜苗也該下地了。上次收麥的時候,郝君子還在後方醫院,沒見過農忙時,這次種油菜苗他坐在邊上安靜的看著。
首先是犁地松土,以前起碼一個農莊上都會有幾頭老牛,但如今在這時局下早被搶走了,犁地也就只能靠人力。到了種油菜秧的節氣了,最首先的的還是要翻土。拿著耙子,用齒耙的那面前後刮著碎土塊,將經過冬的冷凝土塊松動,若是遇上大些的,至少是輕輕敲打無法直接松散的的土塊,那他們就跟翻戲法一樣,在手里一轉就能輕輕松松將耙子反過來,用那一排連接耙子的橫棒,也不需用力,敲上一下就會散開,但如此也依舊嫌大,他們一只手似輕輕挑一下又輕快的翻耙子輕輕刮散泥土。一翻一敲一刮一步退,頭重腳輕的耙子在他們手里翻花一樣流利,配合著後退的步子更有節奏感。冬天的風是冷的刺骨,但天氣也不會太差,雖然沒多暖,至少陽光不錯
一行行翻過去,下面的土一挑一撥就上來,與還未翻的地相比,連土都干淨些,燒掉的黝黑的秸稈與純淨的黃土混合一起,等待著滋養不知多時才能安穩下來的村莊。郝君子沒種過地,也沒見過這樣一般的勞動,對他而言,常新常興,他也沒走動,依舊愛坐在那,思考著無人看的透的選擇,只是面前多了早出晚歸的農民在勞作。
有意思的是,郝君子也沒做什麼,還在想著從前意識過來的時候手上已經不知何時就多了個耙子,是他坐著的田埂前的地的主人家,一個看不出年紀的青年,在一旁指導他翻土起來。“誒,敲碎了輕輕的推然後再刮回來就行,這個拿著靠前的手一轉就能翻過來敲。”一旁人頭上搭著條紅毛巾當作汗巾正好低頭翻土的時候額前的毛巾垂下來可以順便擋擋太陽光。耙子因為桿是木頭,耙頭卻是實打實的鐵做的,郝君子一上手的時候,舉起耙子使了大勁,差點往後一踉蹌,經過一旁人指點,也能磕磕絆絆的有了些節奏,不提流暢,總之看著就吃力。他沒動兩下就熱了起來,脫了外面棉服隨便搭在田埂上,只穿了里面的一件深褐色毛衣,這毛衣還是劉萍當初心疼他冬天日日出去拿印稿的時候織的,因為東洋的冬天總是風雪交加。郝君子雖然動作笨拙,手上反轉也不靈活,但這是他回來後唯一上手感興趣的事,說來也慚愧,他現在腦子里對春節戲的劇本依舊沒有頭緒,受過了打擊,他也在質疑自己當初的選擇,至少現在他的心里只有對如何掌握耙地的興奮。郝君子手上耙子的主人叫李地,郝君子認識他,因為耳聞過這個“鄉民代表”的風聲不小。李地早就注意到了郝君子,手上又拿了個耙子,與他並行一起翻土。
“小同志,見你來好些天了,你是江部長隊里的還是文工團的啊?”李地也是與他一起翻了好一陣子才開口,故意減慢了自己的速度,郝君子也上了心,手不由得頓了下。“文工團的。”李地並沒有著急接話︰“你這姿勢不對,這樣頭重,推起來吃力得多。”他把自己的耙子往下用力一鏟,自然而然的耙子就立在了原處,順手抬手把汗巾一撩掛在耙子頂上,從後面圍住郝君子,手覆在耙子上正確的位置,帶動著他感受著正確的用力點。郝君子一下子有些愣住,李地帶著他的速度一下子比自己的快了不少,轉耙子也輕巧不少,李地松開他後郝君子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態度這麼冷淡,難為人家還慢下時間來教自己,李地也沒多說什麼,往前走向自己耙子處,又是一撩把汗巾重新掛頭上,低頭開始翻土,也不再有意慢等著郝君子。郝君子上手並不慢,只因為從前沒干過粗活,手上受不住,沒到一會就不行了。從前在東洋,于他而言最累的的活不過排版印刷,劉萍總是心疼他,後面這些活自然她承擔了下來,讓郝君子安心寫作安心沖到革命前線,後面的一切由她撐著。撐著翻了一畝地的兩行,郝君子拍拍手坐回了田埂上,李地一直干到近日落才停下來,郝君子也沒動,安靜的看了半個下午,傍晚起涼風了,冷的快。李地肩上扛著兩把耙子,脖子上掛著汗巾,朝郝君子一揚頭︰“小同志,上我家去吧,馬太陽沒了夜里涼,別坐著了。”郝君子不知是不是今干了活,心情格外不錯,甚至因為李地的主動還有些興奮。郝君子朝他走去,李地自然而然的把水壺遞給了他,郝君子拎著水壺,一邊肩膀上搭著另一條汗巾,跟李地並列,朝著家走去。
太陽要徹底落下去了,就這麼幾分鐘,余暉在落下前也是最耀眼的,尤其是在冬天,太陽並不溫暖,卻比盛夏還熱烈。二人沉默一路,至少是在最後一抹光亮前趕回了家。
李地在前頭進了屋,郝君子直到坐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就突然稀里糊涂的跟他回了家?打量一番,家中似乎也只有李地一人居住,他放下耙子歸攏角落,翻了櫃子才點上一枚紅燭。
二人無言,卻又似乎言不盡,只有蠟燭的火焰,微微搖曳,紅燭掩映著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