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恢复了安静。她知道雪还在下，不时有细小的雪珠蹦到窗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炉火轰鸣，室内很熏暖。这些年桂凤觉得心劲疲乏了。那时候她和曹霖来管理家务，一切百废待兴，但无论怎样还是让她抓住了一个尾巴，她做做手脚也能赚取一些银两。田庄里虽有曹霖在打理，可那些佃户为了少缴租子少不得先来给她打点。至于丫鬟仆妇的月例银子她能晚给一个月就晚给一个月，暗地里奴仆们都说她“弄鬼”，可她根本不在乎，横竖早晚都会放银子，她能在手里多拿一会儿就多拿一会儿。可这两年不同了，老爷一再告诫她要“省俭”，但再省俭也不能不吃饭？何况如今连大太太也说出话来，可听太太的意思好像她把银子藏起来似得？你说可笑不可笑？可马夫人终究是她姑母，她只有听的份儿，而没有抱怨的份儿。

    公爹曹顺是早就回了京师的。可在二十多年前，曹顺也是这家里很重要的一员。那时候李夫人和曹寅结婚多年没有儿子，于是在太祖母孙夫人主使下，曹顺过继给曹寅做儿子。她知道这是一笔糊涂账，也知道太祖母孙夫人心里打着小九九——原来老祖曹世选名宝，乃是前明沈阳中卫指挥使。天命六年努尔哈赤攻占辽阳，曹世选打败被俘，成了满洲的正白旗包衣。曹世选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曹振彦。曹振彦原为红衣炮队的教官，后来跟随多尔衮入关平定姜襄叛乱，因有功加半个前程。后来大清国渐渐平定后，曹振彦便由武职该为文职，先后出任山西阳和县知县，大同府知府，后来又任浙江盐法道等。顺治三年以谭恩诰授奉直大夫。康熙十四年又以谭恩诰赠光禄大夫三品郎中加四级。曹振彦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叫曹玺，一个名叫曹尔正。曹玺乃欧阳氏所生。曹尔正乃袁氏所生——袁氏是袁崇焕的妹妹。曹玺生了曹寅和曹宣两个儿子。曹尔正生了曹宜一个儿子。曹宜又生了曹颀。如今曹宜任正白旗第五旗鼓佐领下番兵校，曹颀在宁寿宫任茶房总领，官品是二等侍卫。曹寅和曹宣不是一母所生。曹寅乃顾氏所生，顾氏是顾景星的妹妹。曹宣的母亲是孙夫人，孙夫人是康熙皇帝的保姆。由于曹寅先出生，于是孙夫人便带曹寅入宫，成了康熙皇帝的伴读书童。也因为这层关系，玄烨在登基后便把曹玺任命为江宁织造。那年曹玺去世，恰值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皇帝特命侍卫纳兰性德到织造府上祭奠曹玺，以表示对曹玺勤劳的敬意。曹玺去世后曹寅协理了半年的织造事务后来就被撤差，合家回了京师。江宁织造的职衔落到了马家——也就是自己祖父马桑格头上。直到多年后马桑格被任命了湖广巡抚的职务，这江宁织造一职才又落到曹寅头上。

    然而，对于孙夫人而言，自己的儿子曹宣才是真正的曹玺嫡系。按理这江宁织造的肥缺应该曹宣承袭才是。可由于康熙皇帝与曹寅非同寻常的关系，于是便由曹寅承袭了职位。孙夫人自知毫无办法，于是便让曹宣的大儿子曹顺入嗣为曹寅之子，希图以后还能拿回“嫡系”的荫封来。那时候曹寅也只能先答应孙夫人。但在自己的儿子曹颙出生后——那时候孙夫人已经去世——于是曹顺又回归了曹宣本支。也许是为了补偿曹宣和孙夫人，曹寅仍旧留曹顺在织造衙门里做事。桂凤一想起这点就羡慕地不得了。那时候祖父曹寅是多么风光，圣祖皇帝五巡江南有四次是驻跸在织造府里，那银子钱花得跟“淌海水”似得。非但如此，皇帝还格外高看曹寅一眼，赏赐他经办各种各样的肥差：先是在京城办理畅春园的修造工程，来到南方后又任织造。而在康熙四十年，皇帝又特命曹寅承办江南五关的铜觔收购事宜——用来给京城宝泉宝源两造币厂提供铜料——那时候朝廷用铜实在是多，不光在大清国内收购，据说还从日本国进口了不少铜！每座钞关一年至少收购三万多两银子的铜觔，你可以想想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么大？桂凤就恨自己少生了十几年，倘若也生在曹寅那个时候的话，不知道已经赚了多少银子去？那时候五座钞关的铜觔主要是由曹顺和一个名叫王文的相公管理。说实话，公爹在那时候也是赚多了银子的。采购铜觔八年期满后，康熙皇帝因为曹寅办得好，于是又赏他承办了八年。也就是说，公爹曹顺在江南至少承办了十六年的铜觔差遣！直到后来内务府奏闻圣祖皇帝，说别的商人采办的铜觔比曹家的便宜，康熙皇帝才把这项差事收回，交给别的皇商去办。但无论怎样，曹顺在经办这个差事时历练地轻车熟路是肯定的，因此在曹寅和曹颙相继去世，由曹宣的四儿子曹頫入嗣为曹寅之子，继承江宁织造之时，曹顺又鼓动曹頫给康熙皇帝上奏折，希图再次经办江南五座钞关购买铜觔的买卖，遗憾的是康熙皇帝没有允许。曹顺还不死心，又鼓动曹頫向皇帝讨要两淮盐务的肥差——因为曹寅在时与苏州织造李煦同管两淮盐务达十年之久，曹家经办盐务也是轻车熟路的！但康熙皇帝仍旧没有准允，并训诫曹頫好自为之，之所以“特恩至此”，是因为“念尔父出力年久”。那年曹頫又办了一件错事：太监梁九功竟然假传圣旨要曹頫烧造一批珐琅彩瓷器，曹頫就上当了，后来皇帝特下谕旨道：

    近年你家差事甚多，如瓷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览完，才烧珐琅。今不知骗了多少瓷器，朕总不知，已后非上传旨意，尔既当密折内声明奏闻，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一体得罪，悔之莫及矣。既有别样差使，亦是如此。

    曹顺知道皇帝的差遣不会派到曹家来，于是就死了在织造府做事的心。如今公爹已经在正白旗任骁骑参领兼佐领，官衔三品。又任内务府郎中职，仕途和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尤其是她和曹霖在南方给四老爷管家，一应吃穿用度花不着曹顺的，这算盘也算打得“叮当”响了。但说来说去，倘若当初这江宁织造的荫封不是被庶出的曹寅承袭去了，那么曹顺不也是织造了吗？等公爹一去世，这织造的荫封就是曹霖的。可如今一错再错，曹顺这一支就离织造越来越远了！桂凤想到这里不由朝沉沉叹口气，心想人世间的事真是没法说！什么你的我的，可到头来究竟是谁的，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俗话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多捞摸些银子才是正理！

    雪下得紧了，窗纸上“沙沙”响成一片。

    桂凤朝雕花门上的玻璃看一眼，就见一棵红梅灿烂夺目。

    手炉正冒出袅袅的香烟，她打开盖子，用一根银签拨着手炉里的火。

    这时候门“吱嘎”响一下，随即有脚步声传来。

    桂凤连头也不抬道：“怎么样，那方三说什么了？”

    花格门口一阵沉默，桂凤疑惑地抬起头，就见一位翩翩公子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