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池鱼之殃(6)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4 10:06      字数:2485
    六月的风徐徐吹来。在虎丘山、拙政园、狮子林,各种各样的植物已经变得一派葳蕤。几场小雨后植物的青涩气息就弥漫起来,混合着淡淡的白雾给人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这时候留园的竹子最旺盛。一丛丛苍翠掩映在飞檐后,月亮门边,风一吹便“哗啦哗啦”作响。每到夜晚来时,众多鸟雀便都歇宿在竹林里,“叽叽喳喳”叫成一团,不知道里面有几千几百只鸟雀。

    姑苏城里繁华不减。在山塘街一带,往往天还未明各种商贩就已经挤满了街道。卖茶果的、卖蔬菜的、卖鲜鱼的、卖熟食的,皆是在道路两旁支起棚子,因此从这里走过就像走在过道里。随着西水门的打开,早就聚集在城外的各种商船也进来了,河道里顿时变得拥挤起来。此时就见一艘艘货船紧紧挨排着,船帆皆收了起来,河面上桅杆林立,桨声喧哗声不绝于耳。

    “嗨,瞧一瞧看一看啦,拳打少林,脚踢武当。有位爷说了,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本人久闻苏州码头是块宝地,今儿到此讨教,有钱的您帮个钱场,没钱的您帮个人场,闲话少说,功夫多练。开场前小的先耍趟鞭——”卖大力丸的打着赤膊,轮着钢鞭“啪啪”作响。

    这时候桥头上忽然一阵锣响,众人顿时朝前涌去,把卖大力丸的摊子给冲散了。那大力丸顿时叫道:“嗨嗨,我说,看了半天您还没给钱呐——”众百姓哪有听他的,几乎把大力丸挤到河里去。大力丸朝前一看,就见一队皂隶执枪执棒,押着几百口子男男女女过来。这些人头上皆插着草标,用绳索系着脖颈和手腕。大力丸顿时一阵疑惑,心想这是遇上去法场砍头的了!

    李煦抄家转眼已过半载。由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悲愤,再到如今的无奈,李煦就渐渐变得麻木了。有时候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又觉得遭受这个劫难是命中注定的事:没错,亏空了朝廷这么多官银不偿还,皇上不治你的罪又治谁的罪呢?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罪有应得”!可自从查封了家产后,每日便由皂隶押解着二百多口人到这苏州街市上“转悠”,李煦还是觉得这张老脸没处放。从康熙三十二年履任苏州织造开始,李煦已经在苏州生活了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他可谓无限风光,不仅管理着扬州的盐务,还给皇帝供办各种差事,最为主要的是三次接驾圣祖皇帝南巡,苏州人都见识了李煦的荣耀和排场。而每次从京城陛见皇帝回来后,姑苏城和扬州城里的官兵士绅们便来到织造署,恭恭敬敬地聆听李煦传达的“圣训”,甚至连总督和巡抚也来。他只要一出去就有百姓朝他磕头,无论怎样,江南人都知道这是钦差大臣,具有专折奏事之权,谁不来趋势奉承?可万万没想到,老了老了,他竟然成了罪臣?

    “快点快点,靠墙跪下,跪下!”

    皂隶狠狠鞭笞着众人,那个挨鞭的女人很快哭着跪下了。

    李煦朝那边看一眼,只能无奈地叹气。

    富拉尼很快把墙角的稻草归拢过来,李煦弯了几次腰,终于在草堆上跪下来。

    回头望去,就见几百口子人都在街口跪下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李煦觉得有些晃眼,但他还是觉得太阳很好,干脆闭上了眼睛。

    可很快身上就燥热起来,这破烂的鹅毛大氅实在是太热了!

    他干脆解开带子,只把大氅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这让他更像一个正在脱毛的老骆驼!

    忽然一阵锣响,番兵喊叫起来:

    “众百姓们听真,今日织造衙门交卸事件。尔等知晓,这些人亏空了官银,奉皇上谕旨,着令发卖。尔等都瞧仔细了,这些人有年轻力壮的,有青春貌美的,有在织府衙门承差多年的老奴,也有刚牙牙学语的孩童……花钱不多,买回家去,或者洒扫庭除,或者做苦力,随尔等的意……倘若有看中的人口,都到老爷这边来回禀一声,当堂文契画押,交割清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谁……那个戴毡帽的,你要买哪一个?”戴毡帽的忙摇摇头,退到一边去。“不打算买的都退到一边去,来来来,闪开道儿——”众百姓们顿时都后退一步,闪开一个场地。

    詹姨太忽然哭起来,李煦只是像骆驼一样伏在地上,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很快李贵被皂隶拉出来。皂隶摸捏着李贵的下巴道:“百姓们都看看,这个奴才长得非常结实,而且年龄正好,是个跑腿当差的好材料,有买的没有?价格公道——”

    很快面片张问道:“多少银子啊?”

    皂隶看了看李贵胸前的名牌,说道:“二十两银子,怎么样,买不买?”

    面片张缩头缩脑地摇了摇头。

    很快黄二娘和高斯媳妇也被拉起来。

    高斯女儿见娘要被发卖,不由哭着来拉扯娘的腿,被皂隶一脚踢开:“急什么,靠边等着去!”

    高斯女儿只得胆怯地趴在一边。

    “来来来,众百姓们都看清楚了,这两个女人不仅长得可以,更要紧的是针线活做得不赖,下厨做饭也有一手,有卖的没有?”

    “多少银子啊?”

    皂隶抓过黄二娘来,说道:“这个十两银子!”

    “那一个呢?”

    皂隶看着高斯媳妇:“这个十五两银子!”

    黄二娘忽然抬起头来,不满地道:“我说长官,凭啥她比我多卖五两银子?”

    皂隶觉得有些可笑,说道:“人和人不一样,自然价钱不一样。”

    高斯媳妇此时忽然有些高兴,不由撇撇嘴道:“黄二娘,你听见了么,咱俩不一样。再者说了,你也不瞧瞧自己啥年纪了?”

    黄二娘平时就与高斯媳妇不睦,此时见高斯媳妇冷嘲热讽,不由怒火中烧,跑过来一下抵住高斯媳妇的肚子,直把高斯媳妇顶了个底朝天。黄二娘骑在高斯媳妇身上撕扯起来:“不要脸的娼妇,凭啥你比我多卖五两银子?卖弄你年纪轻,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你算哪根葱?”

    众奴仆们见二人大闹起来,也有起哄的,也有哭的,也有笑的,顿时乱作一团。皂隶过来狠狠鞭笞着黄二娘和高斯媳妇,那郭茂的小妾舒氏赶紧过来拉扯开两人,说道:“嫂子们,你们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了,怎么还在这里打起来了?”黄二娘眼睛瞪得像铜铃,说道:“她排揎我,老娘就狠狠地揍她!”高斯媳妇花容失色,这时候从草堆里爬起来,说道:“了不得,现如今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也不是奴才,都乱世为王了。姓王的,你敢打我,老娘诅咒你一辈子卖不出去!”黄二娘忽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凭啥我少卖五两银子,一样都是在这里做奴才的,我亏不亏啊?”舒氏安慰道:“我说嫂子,你真真好糊涂,都这个时候了,还争这五两六两的有啥用?要说亏,这衙门里没有比我更亏的,俺家几年前就被放出为民,已经不是这织造府里的人了,可如今还是把俺牵扯进来,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舒氏哭起来。黄二娘哭道:“我不是因为自己不值钱而哭,我是想为主子多卖几两银子,让咱们主子少担些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