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质疑

    晚餐用过，荆公静静回到书房，点亮纱灯，铺纸研墨，伏案写道：

    “臣某言：愚臣之在暮年，礼当求去；圣主之于旧物，恩不忍捐。顾在礼之可言，敢缘恩而苟止？诚惶诚恐，顿首死罪。伏念臣起身疵贱，逢世休嘉。年除岁迁，遂尘于非望；夙兴夜寐，常愧于无劳……”

    正写着，有人叩门。

    荆公本当不理，只听长子王雱喊道：“爹爹，吉甫他们来了，说有要事告诉爹爹。”

    听说惠卿来了，荆公急忙放下手中羊毫，以手搓搓脸庞，振作精神，开门来到客厅。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李定等急忙上前施礼。

    荆公让几位坐了，吩咐韩冰、凌香上了茶水，问道：“吉甫，你们深夜赶来，有何要事？”

    吕惠卿与曾布等相互看了一眼，说道：“郑侠上图和奏疏一事，料想大人已经知晓。吉甫等今日前来，另要告诉大人一件重要之事。”

    “何等重要之事？”

    吕嘉问说道：“大人记得否？那日大人领我等在京师街市上察访，虽见有灾民上街乞讨，但那乞讨的灾民人数极少，决无郑侠《流民图》中所绘的那么多，且那些灾民更无郑侠所描绘的那般凄惨。”

    荆公眉头一拧，问道：“望之的意思是——”

    曾布接话道：“我等怀疑郑侠那图大多是捏造。”

    王雱也说道：“爹爹，元泽也曾怀疑郑侠是在捏造。”

    吕惠卿说：“我等还听说，白水潭书院山长石越也曾向皇上建议，施行移民就食政策，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曾传旨中书拟文到各灾区，动员灾民去丰稔之地渡过灾荒，可为何还有如此众多的灾民涌进京师？此不能不叫人怀疑。”

    荆公想到他出访前，已将中书之事委与冯璟，于是问道：“京师一时涌来如此多的流民，中书与开封府可做过察勘？”

    惠卿摇头道：“不曾听说。”

    李定说：“此次皇上所以立即废了新法，无非是看了《流民图》中的惨状，才信了王公大臣和‘二后’的话。如果能查出《流民图》中景况有假，定能说服皇上恢复新法。”

    曾布更是急切：“大人，我们已反复商量过，决定马上就去察访，非将此《流民图》的来龙去脉察访清楚不可。”

    目光一下全都聚齐到荆公面前。

    荆公本想赞成，但想到皇上已废了新法，又有意免去自己的宰相之职；再说，自己去意已决，何必再兴波澜，不如息事宁人，就此作罢。于是说道：“现在皇上也很苦恼，我看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给皇上增添麻烦了。”

    吕惠卿道：“大人，此不是给皇上添麻烦，我们只想把《流民图》背后的阴谋查个水落石出，还京城流民的一个真相。”

    李定、吕嘉问更是愤愤不平道：“对，我们此举，就是要为变法正名，还大人为政的一个清白。”

    荆公思考一番，觉得此事查下去的结果，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郑侠的《流民图》中无假，吕惠卿这班跟随自己一道变法的年轻人因追查《流民图》而受到株连；如若《流民图》果真有假，又要牵扯出神宗帝更多的烦恼。想着自己退意已决，荆公不愿让更多的人受到连累，更不愿让皇上重新陷入难已择抉的泥淖中，于是果决说道：“如果诸位还愿听我王介甫的话，《流民图》之事就此打住，千万别去察访了。”

    吕惠卿哪肯依从，再次说道：“大人，《流民图》一事如不查清，不仅无法挽救那些被罢免的新法，只怕连大人这宰相之位也难保呀！”

    李定、吕嘉问等也说道：“大人，为了新法，为了不让大人离开，这《流民图》背后的阴谋，我们觉得是非查不可！”

    荆公又前后想了一番，还是执意道：“介甫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还愿意听我最后一次劝告，就千万别去追查了。”

    几位青年官员相互看了看，只得依从。

    曾布又提起一事：“子宣近日还发现一事，不得不禀告大人。”

    “又有何事？”

    “就是那石越，他一个教书人，这些天经常去睦亲宅，而且行踪极为神秘。”

    荆公一惊，问道：“睦亲宅？那不是右羽林大将军越世居的府上吗？石越去那干吗？”

    曾布说：“正是因为怀疑，我才对丞相说。”

    荆公想了想，对众位说道：“此事我们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对他人说。”

    待几位年青官员走后，荆公回到书房，撩起袍裾重新坐到桌前，将辞呈开头几句念了一遍，稍一酝酿，接着写道：

    “惟是宠荣，殊非所欲；矧知固陋，岂敢为高？徒以岁路之向穷，不胜人言之甚众。争前而冒宠，则辱之在后也或多；盖众以擅荣，则患之及身也常酷。是亦有伤于国体，岂惟无补于臣身？此臣所以迫切于归诚，而彷徨于受命也。况陛下接三后之烈，享百年之平，势盈则非易以持，法久则当通其变。此诚致慎于安危之际，而责难于将相之时。虽臣旅力之方刚，亦宜知止；岂此馀生之无几，尚可妨贤？伏望天慈，俯循人欲，上以终爱人之德，下以免累国之诛。则膂力既愆，虽负捐躯之素志；馀忠未讫，犹知请祝于明时。干冒宸严。臣无任。”

    写罢，从头至尾再细看两遍，方觉了却一桩心事，仰身靠到椅背上，双手一阵搓脸，这才感觉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