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橘生南国
作者:彊疆      更新:2023-03-14 15:42      字数:4391
    第126章  橘生南国

    巳牌时分,垂拱殿内,寂然无声。

    若是往日,神宗此时应是端坐龙案前,手提朱笔,双眸流动,快速览完一道奏章,再健笔游走,一道朱批成就;接下再阅……

    可这日,尽管案上摞着厚厚一叠奏章,但他似乎视而不见,一双略显滞呆的目光毫无目标地看着丹墀下那片原是众臣参奏听旨的大殿……

    怀抱拂尘侧立一旁的邵天九只敢偶尔微瞟一眼,见圣上在苦闷沉思,更不敢妄动。

    这位一心“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之功”的大有为的皇帝,此时正深陷于艰难的抉择之中。

    是的,自从司马学士和苏判院向他推荐石越的那天起,尤其想到首次见石越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所表现出来的满腹经纶与治国的方略,以及石越放弃制考而一心办书院为大宋输送更多更好的人才的深谋远虑,还有他多次主动向朝廷的献计献策,神宗就已有心重用这位“奇才”了。

    “是呀,若论年龄,石越不过与朕相仿,而他那深睿的目光、治国的超能与气魄,确实是位世之少出的人才!如能此时将这位奇才拔擢到宰相的位上,岂不是我大宋的一件美事、幸事!”

    然而,每当此想法在脑海中生成时,神宗又不能不想到那位与他朝夕相处六年之久的宰相。“是呀,六年了,安石已成了朕的知心朋友与赖以倚仗的师傅,朕曾说过,自从得到安石,朕就如鱼得水,如胶投漆,遂了朕愿。如果此时让石越接了宰相之位,那就意味王卿是非走不可了!王卿一走,石卿到来,朕还能如鱼得水吗?”

    想着,神宗已无法安坐,只得起身在宫中徘徊。

    “假如真地让石越坐上宰相之位,他能如安石那样横身为国家担当吗?也能如安石那样倾心支持朕的事业吗?”神宗边踱边想,“如不用石越,仍将安石留在宰相位上行吗?不可!朕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既已当面答应过‘二后’,怎能出尔反尔?可是——”神宗又想,“经过这多年的朝夕相处,安石虽是刚愎倔犟,有时说话与朕也有抵牾,甚至是毫不留情面,但朕能理解,他那是出于公心,是出于对朝廷的负责,是为朕好,是为大宋好。应该说,这多年来,安石与朕的相处,早已属父子之情,师生之谊。他是朕的得力股肱,更是朕最倚重之臣,现在如将他罢去,还会有第二个安石出现在朕的身旁吗?可是——还有 ‘可是’吗?朕已经说过话了,还能收回?”神宗极其痛苦地在大殿内来回走了几圈,走着走着,突然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后,才横下决心,自语道,“罢,罢,罢,既已说过的话,那就狠心下旨吧!”

    神宗回到龙案前,坐上龙椅,提笔蘸墨,在白麻纸上写好词头,叫中使送往翰林院,交由知制诰拟旨。

    中使刚走,蓝天震来报,说王丞相求见。

    神宗大惊,急问道:“丞相不是在外察访吗?何时回来的?”

    蓝天震回道:“刚回京城。”

    神宗“噢”了一声,以为荆公是来追究停止变法与罢免他宰相一职的事,想到已为新宰相拟旨了,此时该如何面对这位即将被罢免的宰相,如何向这位即将被罢免的宰相解释?

    神宗已不知可否。

    蓝天震见皇上久久不语,提醒道:“陛下,王丞相在殿外候着哩。”

    神宗这才“噢”了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宣。”

    荆公鹄步进来,行礼如仪。

    赐过坐,荆公见圣上面容憔悴,立即想到前些天做的那个恶梦,急切地问道:“陛下近日一切可好?”

    神宗见宰相神色有些紧张,只得苦笑道:“朕一切尚好。”

    荆公又问:“陛下近日可遇到什么险事?”

    神宗听了此话,顿时机灵一动,想到刚才的尴尬,终于有了应对的话语,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王卿,险事没有,奇事倒是遇上一个。”

    听说皇上未遇到险事,荆公这才放心,问道:“不知陛下遇到何等奇事?”

    神宗问:“有一个叫郑侠的,王卿认识吗?”

    荆公立即想到长子王雱说过的事,施礼回道:“介夫是臣的学生,臣当然认识。”随后又补上一句,“严格地说,介夫非但是臣的学生,还是臣最得宠的学生。”

    神宗“哦”了一声,随手从书案上拿出那幅《流民图》和郑侠的奏疏,说道:“丞相先把这个看了,这可是你那学生近日呈上来的哟。”

    荆公接过流民图和奏疏,看着看着,脸色已由青变紫,由紫成黑……看罢,将图与奏疏放回龙案,说道:“陛下,臣当初见郑侠年轻,想把他安排进三司,但他说现在的三司整天搞什么变法,他宁愿去看守城门,也不到三司来。现在他竟趁大旱之际,绘出这么一张流民图来萤惑圣聪,用心真够狠毒呀。”

    “丞相,可是大臣们都说……”

    “大臣们说了何事?”见皇上欲言又止,荆公追问道。

    “大臣们都说,连丞相的学生都上书反对变法,可见这变法……”神宗本想借机把废除新法、罢去荆公宰相一事直接说了,但话到嘴边又忍住,只是婉转地叹了口气,“哎,朕自与丞相在迩英阁一见,志同道合,相见恨晚,你我君臣一心要以变法来振兴大宋,收复燕云十六州。可没想到竟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旱,此是上苍在对朕的施政不当而进行惩罚哟?”说罢,又叹了一口气,两眼在荆公面前瞟了一下,接着做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靠上龙椅。

    荆公已听出弦外之音,知道皇上废除新法、免去他宰相的决心已下,顿如一根钢针刺扎进心窝,既疼痛而又无法甘心,不得不辩解道:“陛下,水旱乃天之常数,连尧舜禹汤都在所难免,如何是上苍的惩罚呢?今虽逢大旱,朝廷开仓赈济,以应天灾,陛下大可不必为此过虑?”

    神宗仍是仰靠在龙椅上,道:“大旱如此严重,百姓痛苦不堪,叫朕何能不怀疑自己施政的谬误呢。”

    荆公知道皇上是在暗示他这位宰相辅政的不当,不得不质疑道:“自陛下登大位以来,励精图治,短短几年,国内仓廪充盈,国力增强;外有吐蕃来归,多方修好;少数几个狄夷虽有觊觎我大宋疆土之野心,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因为如此,方换得当今的盛世。这些都是陛下施政累积起来的功德与威望,何谈是谬误呢?”见神宗仍是靠在龙椅上闭目不语,又说道,“孟子说过,他们那时每逢灾年,都是难逃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惨境。而我朝虽自去年七月至今未雨,但赈灾之事早已在做,臣此次去京西,陶县以工代赈,做得卓有成效。臣此次回来,正是准备下一文告,再派一批按察使下去,既是监督赈灾,更要借大灾之年,修好水利。只要各州县都能如陶县那样把坏事变成好事,不仅能渡过这大旱之年,也一定会迎来更大的希望。”

    神宗坐起,还是一声长叹:“哎,既然现在朝野议论汹汹,朕已下诏,广开言路,议论朝廷……”

    荆公听了,更是震惊,就知这位与己相处足足六年的君王,此时废除新法、罢免他宰相一职的决心已定。稍作思考,觉得再解释已是多余,于是只得忍住内心的痛楚,以万般无奈和无限留恋的目光最后看了这位自迩英阁一见就与之倾心的君王的最后一眼,起身说道:“臣告退。愿陛下保重。”

    荆公离开垂拱殿,来到垂拱门,出了二门,金台石子早将枣红马牵过,荆公骑上,时间不大,出了右掖门,沿御道北边黑漆杈子行三五十丈,石子正要去东边承恩坊,荆公说道:“继续向前,去上土桥看看。”

    石子、金台知道荆公是故土难舍,要去看望阔别四年的旧居,于是一个领前,一个断后,任荆公骑马揽辔缓步向汴河大堤行去。

    三月,天街两旁御沟内的莲荷、近岸的桃李梨杏,本应是杂花相间,望之如繍,但因大旱,却是凋零垂落,萧然肃杀;夕阳的余辉虽将汴梁城的宫殿、民居、街道、草木店铺染得金壁辉煌,但此种辉煌已无法唤起荆公的激情与美感,相反更增加了他浑身的燠热与躁动不安。可能是燠热与灾年生意萧条的原因,天街两旁的店铺已早早收起,只有那些乞丐,可能是见临近吃晚饭的时刻,他们三五一群,四五一伙,或是敲着小锣小鼓,或是牵着黄猴黑狗拉着娃儿,沿街逐门逐店乞讨……

    荆公高高骑在马背上,眼前这一切,他视而不见,仍是想着刚才在垂拱殿面见圣上的情形。

    “看得出来,因王爷大臣及‘二后’借大灾之年,要将我王介甫逐出京师,圣上也在为我的去留而左右为难哩。是呀,我王介甫从政三十余年,经历过三朝皇帝,还没见过有谁超过当今这位皇上的圣聪与远大抱负。既是这样,为了大宋的好,我王介甫为何要因为自己一人的去留,而造成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帝的苦恼呢?”坐在马背上的荆公一路想着。

    “嘀嗒,嘀嗒……”马走得缓慢。

    过了相国寺桥,上到汴河大堤,就见汴河水荡漾,舟楫欸乃。荆公忽然想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话,于是自问道:“我王介甫是仁者,还是智者呢?仁者应以天下苍生为念,智者却该知耻而退呀!”

    平心而论,荆公生在临川,长在江宁,见到的“水”自然不算少,但他更喜欢“山”,更喜欢李白那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极富挑战性及“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惊险与气势;荆公更喜欢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远大目光及雄浑气魄;当然还有他自己那“不为浮于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高旷与豁达。

    在是进是退的急流旋涡中,性情刚直的王荆公,显得是那样不愿和不甘。

    是呀,自入仕以来,荆公常以屈子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为已任,屡屡辞高官不做,而去地方为官办实事,所以这样做,只是一心想为民为国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业。自迩英阁一见,他本想尽已之力辅佐圣君进行一番大有为的变革,彻底将一个“积贫积弱”的王朝建成一个国富民强、不受他人鄙夷、欺凌的强国,谁知竟遭受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嫉恨与反对,并借此大灾之年,架祸于他,以此来彻底摧毁他辛辛苦苦经营的新法!“逐出我王介甫不要紧,唯有废除那些以心血熬成的新法,才是剜心割肉的痛啊!”

    想到当年在江宁与家人为历代变法者的悲惨结局的争论,当这种结局今天果真轮到他这位变法者的头上时,他确实难以接受,难以理解,不得不反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灾与变法究竟有什么必然的内在联系呢?难道真是我王介甫错了吗?真是我王介甫施行的新法错了吗?”

    荆公又想:“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又能怎样呢?新法已停了,免去我王介甫的宰相,虽然没有当面直说,但从皇上的话语中,已清楚地听出来,那也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是的,平甫说得对,纵观历史,所有变法者,几乎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的,商鞅、李斯、桑弘羊、还有本朝的‘庆历新政’……哎,免就免吧,好歹我王介甫已早有预料,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竟来得如此快而已。”

    想到此,荆公很是心疼了一阵,但当他看到汴河——尽管此时汴河内仅存一线细流,但他眼前浮动的却是另一条白浪滔天奔腾不息的大江,由大江而想起了屈子,想起屈子那首最著名的诗篇,不由得面对想象中的江河大声咏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咏着,他释然了,超然了,又想起他那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诗句。

    是啊,虽是又一个春天到来,似这位在官场上奔波大半生的游子已铁定想隐退了,想回归老家江宁去安度晚年了。

    这天,来到上土桥,看了多年居住的老宅,人去物非。想到就要告别的老宅,想到就要告别的京城,荆公仰天长叹道:“已快六十的人了,不知还能再回来否?”想着,心中戚然。

    金台、石子见夕阳西下,小声催促道:“恩公,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吧。”

    过了很久,荆公才无力地回道:“是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