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荆公归来
作者:彊疆      更新:2023-03-13 15:51      字数:3818
    第125章  荆公归来

    庆寿宫。

    寝宫。

    侧卧在凤床上的太皇太后闭着苍老的双眼,任那昏浊的老泪如两条细蚯蚓般顺着眼睑、鼻翼往下流淌、挂落……

    “大娘娘,顼儿昨晚想了一夜,已做了决定,将该停摆的新法全都停摆了。”神宗与向后双双跪在凤榻前,以头叩地说道。

    昨日下朝后,神宗回到睿成宫,反复想着老臣们在垂拱殿的奏请及“二后”的哭诉,再展开《流民图》细细审视,反复思考,最后一咬牙,第二日,一道御旨传下,将正在实施的青苗、市易、免役、方田均税、保甲等法一律暂停。

    老泪仍在流淌、挂落。

    稳稳坐在太皇太后床头前的高太后,一边探着身体以罗帕沾拭着太皇太后眼睑和鼻翼处的泪水,一边冷冷地对跪着的神宗问道:

    “官家真的决定将那新法都废掉了?”

    “顼儿真的决定了。”

    “新法免了,安石呢?他的宰相也免了?”

    “这——”

    “这什么?大娘娘为安石的事,已愁成这样,你还犹豫?还不快快将那安石的宰相免掉!”

    “娘娘,不是顼儿不答应将安石的宰相免去,只是担心一旦将安石宰相免了,顼儿确实一时找不到这样的人选啊?”

    高太后不再帮老祖宗擦泪水,身体一扭,在床沿上坐正身体,问道:“顼儿,你一个皇帝都做得,怎么竟愁找不到一位做宰相的人呢?”

    “顼儿早就说过,臣遍观群臣中,能横身为国家担事者,唯有安石呀。”

    “顼儿,真是找不到宰相吗?”躺在凤床上的老祖宗终于开了金口。当她睁开双眼,发现孙儿及向后还跪在榻前,连忙用那无力的手缓缓向上托了托,说道:“起来吧。有难处,大家伙儿帮你出出主意就是了。”

    神宗与向皇后谢恩,站起。

    太皇太后要坐起。

    神宗眼快,急忙将手伸到太皇太后背后,慢慢扶起坐稳。向后早已拿过织锦丝枕支垫到太皇太后的腰部,让她靠得舒服。

    “顼儿——”

    “臣在。”

    “嘉佑六年,仁宗帝不是说过,‘朕为子孙觅得两位清平宰相’吗?听说那两位眼下正是年富力强,若安石走了,何不将那其中一位擢到宰相位上?”

    高太后听了顿时不悦,一面将罗帕收入袖中,一面说道:“娘娘,苏家那二兄弟何能做得宰相?子由胆小怕事,能做得了宰相?子瞻虽是敢于担当,但他狂傲不羁,一旦做了宰相,还会把皇上放在眼里吗?那不比安石做宰相更加危险?”

    “那你觉得有谁适合做宰相呢?”太皇太后两眼浑浊地看着坐在床沿的姨侄女。

    “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也没想好。”高太后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早就想让她的兄长、曾经的枢密副使、现今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高登谷来担任,只是此时尚不是说出口的时候。

    曹太后见姨侄女说不出人选,还是坚持道:“顼儿,既是太后物色不到更好的宰相,以老身之见,就用苏家老大子瞻吧。”

    神宗内心“咯噔”一下,见向后也看着自己,他想:这苏子瞻要是能用,朕不早就用了,哪会将他放到外地任官?于是俯首对曹太后说道:“大娘娘,顼儿德薄才疏,如让苏家兄弟出来辅政,只怕一时难以驾驭,不能驾驭,就不能君臣一心,不能君臣一心,就无法振兴我大宋啊。”

    曹太后略一缄默,又说道:“老身还有一人选,不知顼儿看没看中?”

    “大娘娘请讲。”

    “就是那个人人都知道的‘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冯璟冯当世。”

    “这个……”

    “当世可是老臣彦国的乘龙快婿呀。他也不能胜任吗?”

    神宗摇了摇头。

    “那顼儿平日就从未想过宰相的人选?”

    此一问,顿如醍醐灌顶,神宗想起一人。“是呀,朕不是常常念及此人应为我大宋所重用吗?在此关键时刻,如何竟将他给遗忘了呢?”想到此,神宗立马振作起来,连连用手拍着曹太后膝上的织锦丝被,说道:“我的好大娘娘,你老一句话,真的让我想起一人,我早就有心让他为我大宋朝廷出力,只是他一直坚持要办书院,为我大宋输送更多人才,而迟迟不肯来朝中视事。此次若是安石离去,我立马将他敕擢为宰相。他若再不同意,我绑也得将他绑到中书来!”

    “三后”已听得明白,一个个睁大双眼问道:“皇上是说那个‘奇才’石越?”

    “正是。”

    曹太后很是激动,立马掀去膝上被褥,两腿向床沿一挪,侍女早为她穿好鞋袜,说道:“顼儿既然心中早已物色好人选,何不快快下诏,将他调到中书,让那安石早早外任呢?”

    神宗皱眉想了片刻,回道:“大娘娘,此事还急不得……”

    高太后一听急了,问:“好不容易把人选想好,如何又急不得了?”

    神宗道:“撤换一位宰相,这是牵涉到朝纲稳定的大事。臣只能将安石外放之后,方可宣布新任宰相,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即使有大臣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太皇太后觉得这样也算稳妥,微微颔首道:“顼儿考虑的也是,那就这么办吧。”

    荆公知道曹州知州见了他的手谕,定会将王旁收监,想着儿子王旁的颟顸老实,为官又无主见,竟被他人利用以至犯下如此错误,心中实是疼痛。但此疼痛又无法告之他人,只是自己忍受。

    考察完泽阴县,荆公本想再察看几个地方,此时得知郑侠上了《流民图》,皇上大为震惊,已下诏广开言论,让众臣讨论朝政阙失。荆公虽不知《流民图》中绘些什么,但从皇上一系列举动中,他已隐隐预感到一种对变法极其不利的风波正在悄然漫延,甚至会掀起滔天巨澜。

    事也凑巧,就在这天深夜,他做了一个恶梦,梦到神宗帝被恶人劫持,且那恶人武艺十分了得,竟将前来救驾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高登谷等人一一杀害。荆公吓出一身冷汗,醒来与章惇、晏正说了。章惇说自己同样也做了这个恶梦。荆公更是心神不定,三人合计,决意立即返京。

    上了马车,荆公叮嘱章惇、晏正、金台、石子:“若是府上有人问到王旁的事,你们只说他一切安好,其它什么也别说。”

    晏正、章惇等虽是不完全明了内里原因,但也只得点头。

    由于心情急迫,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第七天上午到了京城,一打听,市民说为求老天爷下雨,朝廷已将施行的新法全都废除了。

    荆公更是吃惊,本想立即去见皇上,讨说废除新法的理由,但见时近中午,只得对章惇、晏正说道:“这些天一路乘车,满身都是灰尘,蓬头垢面的,各位先回去洗个澡,明日再上衙视事吧。”

    章惇牵起衣袖放鼻前嗅了嗅,说道:“衣裳气味确难闻,是该回家洗盥换衣了。”

    荆公遂与章惇、晏正分手,自己在金台、石子护卫下,去了承恩坊。

    听说荆公回来,王府的人无不飞蝶般奔扑过来,问长问短,直将荆公迎到前进堂前。

    “瞧你这长袍,都能抖下半斤沙尘了。”王夫人替荆公换下袍服,将换下的拿到门外一阵抖动,转来又问,“听说老爷这次去了京西,不知可见到旁儿了?旁儿那县官当得怎样?”

    金台、石子一阵紧张,暗中觑着坐在椅上的荆公。

    荆公急忙回道:“旁儿好着哩,他那县官当得也挺不错的。”

    王夫人又问:“旁儿向来瘦弱,人又太忠实,这官场上都是捉鬼卖的地方,他真能管好一个县的大小事情?”

    荆公道:“官都是学着做的,旁儿这些年也学会做官了,还很受百姓爱戴哩。”

    吴氏点头笑道:“对,官是学着做的,我旁儿也学会做官了,这老身就放心了。”说着,见老爷脸色憔悴,心中一拧,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往日出门回来,总是精神抖擞,这次回来脸色怎么如此憔悴?”

    荆公微微一怔,立马笑道:“真的很憔悴吗?那一定是路上风尘吹的。”

    吴氏更是惊讶:“嗨呀,如此憔悴,莫不是在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荆公急忙搪塞道:“哪有的事哩。”

    吴氏更不放心,又将石子拉到一旁,问道:“石头,你说,老爷这次瘦得如此厉害,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呀。”

    石子正不知如何回答,金台过来接话道:“ 师母,天大旱,外面风沙大,师傅白天在外奔波,晚上又休息不好,哪能不消瘦哩。”

    机灵的庞荻见公爹与金台石子回答得极不自然,自是察出其中蹊跷,再见婆婆紧追不舍,急忙抱着王槐过来,说道:“娘,爹爹一路辛苦了,就让爹爹早点休息吧。”

    荆公一见孙儿,顿时来了精神,趁机张开双手,说道:“快让翁翁抱抱我孙儿,抱抱我孙儿。”

    小王槐也是张开两只圆嘟嘟的小手,“呀呀”地伸向荆公。荆公痛爱地接过,在那粉红的透着奶气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高兴地说道:“几日不见,我的孙孙又长高喽,又长高喽。”

    见小王槐在爹爹怀中“呀呀”地蹦着跳着,庞荻急忙上前抱回王槐,埋怨道:“翁翁累了,你这样蹦跳,翁翁如何承受得了?”

    荆公看着已回母亲怀抱的孙儿还是张着两手向他“哦哦”地笑着叫着,消瘦的脸庞终于浮起一丝难得的笑容。

    王雱回来,就把郑侠献图及几位王公大臣和“二后”上朝痛斥新法、要罢免荆公宰相一事说了。

    荆公脸色顿时乌紫,那板直的身体也微微摇晃了几下。

    王府上下,一片惊慌,纷纷上前抚慰。

    荆公刚刚坐稳,王雱又说道:“这些人就是趁爹爹不在朝纲,上下撺掇,要借天灾置爹爹于死地,置变法于死地。”

    在场人无不愤愤说道:“这些王公大臣真是用心狠毒。”

    正在为荆公揉胸口的王夫人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免了也好,无官一身轻。瞧你爹爹这宰相当的,吃苦受累不说,高官巨贾指责,百姓上府围攻,闹得我王家整天提心吊胆,这又何必呢?还是回老家江宁好,在那办个私学,教授几个生徒,岂不安宁?”

    庞荻见爹爹坐着一言不发,知是不忍心就此罢官,就劝婆婆:“娘,爹爹本就是个办大事的人,让他回去过那清闲的日子,岂不是折磨爹爹吗?”又转向荆公,劝道,“爹爹,一人难中百人意,为官除非不做事,只要做事,哪能没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爹爹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是真心为百姓好,为大宋好,相信圣上会理解爹爹的。”

    王雱更是愤愤地说道:“爹爹,聋子不听狗叫。孩儿看透了,爹爹所做的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大事,正是戳到那些只顾拿朝廷俸禄而不愿不会干大事实事的狗官的痛处,叫他们怎能不整天四处狂吠,狠不能一口吞下爹爹呢!”

    听了儿子、儿媳的劝告,荆公稍感欣慰,但想到二子王旁就要入监,想到那晚可怕的梦魇,想到已经被罢的新法,荆公无心休息,于是编个谎儿,重新穿上朝服,去了皇帝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