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長楊小小抬起樓即陽的胳膊，將溫度計插進他的腋下，又重新拉好被子。臨走前，她的手被握住了。回頭一看，一雙清幽的眼正盯著她呢。

    “你醒了啊，還認得我吧。我叫楊小小，我們見過面的。”

    “小依，你不要離開我。你也看到了，沒有你我就像一只泡了水的變形金剛，動也動不了。”

    “哦，把我認成雲依了。”楊小小心里一沉，不大樂意。她一直撲打翅膀，片刻不停地努力，還是趕不上雲依。很快，她轉憂為喜，如果樓即陽馬上好起來，不僅雲依會回到他身邊，她也算是在陳院長面前立了功。

    “嗯嗯，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照顧你、保護你！”楊小小還伸出了厚重的手，撓撓樓即陽的頭。樓即陽似乎打了雞血似的，兩眼射出精光，一直盯著頭盔後面的兩道柔軟的眼楮。其實，除了眼楮，他隔著那麼多衣服什麼也看不出異常。

    小楊腦子里快速回想雲依和樓即陽的交集。可惜的是，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之間親密的肢體動作，包括屬于兩個人的暗語。這也難為她了，雲依和樓即陽的戀愛，是那種潛藏在海底深處的涌動，低調地激不起一朵浪花，不像是九0後的年青人，恨不得把所有的愛意都表演在雲端給眾人欣賞。

    “對了，雲依照顧孫老師那可是心貼著心的，他們仨本就是出了名的一體機。雲依怎麼照顧孫老師來著？”楊小小眼前浮現出一個美好的場景。

    “去年花不老……”她期待地看著樓即陽。

    樓即陽睜大眼楮，似懂非懂的樣子。“哦，戴著頭盔呢，他興許是……不，一定是沒听清我的話。”

    “去年，花，不老。”她用手比了一朵花，還靈機一動，指了指病床前的一束玫瑰，那是隔壁床的那個年輕女病人的男朋友剛快遞來的。

    “今年月又圓。”樓即陽立馬對出了下一句。

    小楊興奮地點點頭。

    “和花和月……

    大家長少年。”

    他們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那些同窗的時光，仿佛穿過霧霾的天氣，回到清清的房間了。

    楊小小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抽出溫度計。一看，好事，三十六度八。

    “你再做一次核酸，如果沒事，就可以出院了。”樓即陽一听，竟然不高興了，孩子氣來了。“我不出院，這樣的我們不是很好嗎？”

    說完，就把頭偏向里頭，不看她。

    “天啊，還有這麼膩歪又有錢的男朋友，把我的心都萌壞了。”小楊非常的不爽，人比人氣死人哪，這樣的運氣怎麼沒落到我的頭上。這樣一氣，就干脆趁機走掉了。

    日光從雲霧的山間伸出柔軟的手指，撫著雲霓的粉紅小額頭，嚇了一跳似的，反彈在白色的牆壁上，全都暈了一層紅紅的薄膜，煞是如同好聞的口紅。

    雲霓動了一下眼皮，“嗯，誰這麼調皮，敢刺我的眼楮。”她抬起左手擋了一下那光，慢慢地把眼皮挪到眼眶兩邊，看著窗外透進來的光。

    “咦，這不是我嗎？”她翻了一下水做的腰肢，把身體轉直了，呆呆地和雲層遞來的光對視著，喃喃地數︰“紅的，黃的，橙的，綠的……”

    “你是踩著雲走過來的彩霓。”她心頭里冒出來一句。

    “你是踩著雲走過來的彩霓。”她回到自己的回聲。

    難怪睡得這麼香，原來這才是我的地盤啊。我是這兒的主宰，雞犬山田，依舊江南夢。她腦袋里就像得了仙氣一樣，把早已丟了的詩詞歌賦都一一撈了回來。

    “看上去睡得不錯嘛。”依夫已經坐在茶桌前，正啜著茶，發出絲絲的聲音。

    “‘先宰雲間’這名字的脾氣像我，誰寫的。”雲霓問。

    “請念‘洗滓雲間’好嗎，我的姑奶奶。”依夫搖搖頭說。

    雲霓還沒坐穩，已經把一杯茶送到嘴里，又放到依夫面前。“茶不是這樣喝的啦，暴殄天物。”依夫生氣的時候也是輕聲說重話。

    雲霓咂咂嘴，只覺得一股凌冽的氣息直鑽入齒間，迅而口舌生津。她拿起茶杯，杯底的茶葉如一個小小的鳥巢，雖然雜亂又互相攀附支撐，她把杯底的殘茶細細地流進唇邊，伸出舌頭進出挪動，如一條小蛇蜿蜒在兩個小山峰上。

    依夫都看得呆了，他哪里見過這麼美的舌頭與牙齒的咬合！忘形間，竟慢慢地過頭來，把右臉兒湊到雲霓的左邊，眼看什麼就要爬出來了。這時，雲霓手上五指一彈，把他頂開了一尺許。

    雲霓又拿起桌上的茶葉，臉側過來又側過去，端詳老半天，只見長長的葉片焦黃淡綠夾雜，瓖嵌著一條白色毛邊，既挺且直，絨毛微卷。聞起來，清香中滲透著一絲野性，那是山野的氣息。沒有山間雲氣的滋養，斷不能有這樣的味道。

    “紙茶？”

    “不可能啊，我爸說，這茶已經……”

    “真聰明啊，這茶確實叫滓茶。”

    “喏。”依夫把雲霓的頭撥向上面，只見上面書寫四個大字︰“洗滓雲間”“哎呀，我知道啦，還要你提醒。”雲霓微嗔。

    “你不偷看，能猜出它叫滓茶？當然了，有的人不如你冰雪，有的還叫洗茶呢。哈哈。我還洗杯子呢。”

    雲霓莞爾而笑。原來他听成了滓茶。

    “我說的紙茶，不是你說的滓茶啦！”

    “什麼紙，什麼茶？”依夫听了一頭霧水。

    “呃，沒什麼，是滓茶。”她不想分辯了，說出來給別人評判，他想的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

    “喝完了，我帶你去允爺爺那里吃早飯。他就在前方一百米遠的木屋里。”依夫說。

    “那走吧，還等什麼呀！我都喝了一天的茶了，肚子都是水打水浪打浪的了。”雲霓說。

    “好，走。”

    “等等。”雲霓順手摸了一小把茶葉兜里。“喝茶沒見過你這樣的，順手牽羊啊。”依夫沒想到雲霓這反常的行為，不符合她個性的。

    “這麼好的茶，不帶點回去給我姐喝可惜了。”雲霓理直氣壯的樣子。

    允爺爺正吸著自卷的煙葉，眼楮眯著。“來了，飯在灶上。”

    雲霓隨著依夫進入一間竹搭的房子，所有木頭全部隼接而成，不見一個釘子，她快速掃瞄一下，還是見到了一個涂著紅色的木楔子。

    鍋里煮著紅薯，四只雞蛋，一把核桃，還有用木桶裝著的玉米粥正冒著香氣。雲霓觀察了一下雲爺爺，胡子半尺長，麻衣素褲，道骨仙風也不全像，凡夫俗子也不全像，兩者皆有。

    雲霓見爺爺正專心吸煙，收起了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敢高聲問好，就點點頭。允爺爺也點點頭。

    兩個人坐下，開吃。

    完了，允爺爺滅了煙，用壺里的水沖了牙杯，茶香四溢。他斟了兩瓷碗放在他們面前。

    依夫照例漱口一下，再喝。雲霓看著杯進而游動的茶葉，手抖了一下，心里有點緊張。先把嘴靠緊了嘴巴，先喝一小口，停下來，吹開水面上的葉沫，再喝一大口，再小心地吐出齒間的葉渣。

    允爺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姑娘哪里人，用大碗喝茶可還習慣？”

    “習慣。哦，不習慣。很久沒這麼喝了。”雲霓心里想，很久是多久，她也記不清了，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遙遠了吧。

    “你第一次來雲巫山？”

    “是第一次來，允爺爺。”

    “來到這里，我們就有緣。”

    “允爺爺，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雲霓也不等爺爺同意，就接著說，“這茶是不是叫紙茶？”

    “是叫滓茶。”

    “我是說，紙片一樣的茶。”雲霓有點囁嚅，她擔心被人恥笑，紙茶這名字遠不如滓茶來得文雅。

    允爺爺臉色一變，很細微。就像夕陽和朝陽，都是紅色的，沒有深入觀察，根本感覺不到變化。

    “你是說這茶葉顏色像紫色嗎？”

    “對對，是這意思。”雲霓趕緊圓了話。

    “哈哈哈，你說的對，紫氣東來。”依夫听他們對話半天，插不進半點，抓住機會表現一下。

    “哈哈哈。“兩個人都被他逗笑了。

    允爺爺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