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怀祺白专遭批(一)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3-01 18:51      字数:2076
    我的大哥文怀祺忠厚老实,习惯忍辱负重,与他从小个性压抑有关。他母亲(我的大妈妈)的早逝,可能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创伤。其实他并不十分关心政治,而政治却每每找他的麻烦。即使后来他成为江州教育界的名人,也常常与时势不够合拍。

    我一直想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做事向来认真,为了写好入团申请书,他先闪烁其词地向母亲了解家庭的政治情况,经济情况。母亲想到的是孩子大了,想了解一些家庭情况也属正常,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陆续应付了些许——她想到建国在政治上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追求,但母亲对丈夫个人的政治历史则三缄其口,或“天凉好个秋”,或“笑指梅花蕊”,或“我归三山”——这些宋词的引用,是建国多读了些宋词以后慢慢琢磨出来的,并不是他当时就有的联想。

    建国跟母亲打听不清楚,又不愿,不敢直接问父亲,就等到寒假向大哥怀祺咨询。那是他读初二那年的寒假。

    大哥长得又高又瘦,原先还是白白净净的,可能是苏北的风水,让他的皮肤变黑变糙,如果不是上衣口袋上插着两支钢笔,如果不是一身学生装还算干净,那就找不出在校大学生的丁点体面了。

    建国以后回忆起大哥的形象时,首先就想到鲁迅笔下穿长衫的孔乙己了,读大学时已经是孔乙己,在劳教农场和从教之初比孔乙己还不如了。

    文怀祺高考分数远远超出当时中国科大现代物理专业分数线,学校政审时,发现疑点,成绩这么优秀的学生为什么不是共青团员?继而严格政审,继而……怀祺的第一志愿落空,转向第二志愿。

    第二志愿学校说,我们也是为国家培养技术人才的,他中科大不收,难道我们就可以收么?我们也不能收!

    于是文怀祺一下子掉到服从档次,进入了苏北师范学院物理系。师范学院收下文怀祺,以为是捡了一个宝贝,可不久他们就发现,这是捡了一个大漏子回来了。

    文怀祺是以高考总分全校第一名,物理分数绝对优势的身份进入大学的,本应得到学院的重点栽培,可是他只专不红,现在已经大二了,还没有入团呢。

    文建国抱有入团的想法向大哥咨询,算是找错对象了。

    有一个问题,文建国一直想不通,当时想不通,后来也没有想通。

    有相当长的时间,有好多家庭出身有问题的考生可以读师范,似乎也只能读师范。既然人民教师是人类心灵的工程师,是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这么高尚伟大的职业为什么不让那些具有红色基因的子弟秉承呢?让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当老师,不会影响培养下一代么?

    当然这并不影响文建国本人对教师职业的热爱,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自己是真的热爱教师职业么?文建国有时也在问自己。每当反躬自问的时候,他首先就心虚了,未必是真心热爱,只能是说根据实际情况,根据政治上(首先是政治)的,智商上的,阅历上的诸多因素的考量,他实事求是地作出了令自己基本满意的职业选择。

    见了大哥,建国和盘托出,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可大哥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用他的平淡甚至是冷淡,面对激情勃发的建国兄弟,简要地讲述了自己报考高校的经历,最后才说,对于入团的问题,你自己考虑,自己决定选择。他认为建国还小,没有必要多知道什么,仅仅谈点自己的事,供建国参考。至于其他,以后再说。

    最后,建国问他是不是共青团团员,大哥怀祺则明确回答说,不是。目前还没有想过。已经是大二了,还没有想过?而且他回答的态度,唉,怎么形容呢?就是已经到了开饭时间,别人问,吃了没有?他平淡地回答说,没有吃呢,肚了还没饿呢。建国简直不可理喻。

    怀祺没有忍心告诉建国,自己曾经写过《入团申请书》,可是当他知道父亲集体加入国民党的事情以后,就撕毁了申请书,从此自觉止步在团组织大门之外,并且逐步习惯了远离政治,习惯了在“只专不红”的道路上步履蹒跚。

    大哥的谈吐波澜不惊,语速不急不缓,声调不高不低。建国的咨询好像是面向一位老先生问路,老先生呢,有点耳背,有点眼花,反应有点迟缓,且知之甚少。大哥的表情告诉建国,我就知道这么些,该告诉你的,已经告诉你了,你如果不满意,那就另请高明,该问谁问谁去吧。

    建国感觉浑身不自在了,大哥太让人失望了。他努力地回忆当年送他十岁生日礼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小说,那个曾经给他紧紧拥抱的大哥。可那个大哥的形象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

    建国兴致勃勃,一厢情愿,却触碰上大哥的心灵创伤。而大哥的冷漠——是的,建国用“冷漠”一词来形容眼前的大哥——不啻给建国浇了一盆冷水。

    大哥无法告诉他——也不愿告诉他,自己在学校已经被确立为白专道路的头号典型,正在接受组织的批判和审查,要深刻反省如实交待,寒假期间要形成文字材料,开学后即上交系党总支。他不希望自己政治上的不幸,影响兄弟的政治热情,可自己是无论如何提不起精气神来的,也不愿意让年轻的建国承受有关政治的影响。

    在放寒假的前一天,文怀祺随手记下了系团总支书记受命转达的五个问题——按他的智商,他无须动笔:为什么你的专业课成绩,门门第一,而“中共党史”“马克思列宁主义概论”,以及“形势与任务”等课程却勉强混得个及格?为什么对参加政治活动不感兴趣,有时甚至不参加?为什么不能与同学打成一片,总是喜欢独来独往?为什么你独自一人时,喜欢哼唱苏修歌曲?为什么在你的日记簿里还保存着苏联女人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