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芦苇滩亚男痛哭(一)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2-26 23:35      字数:2031
    自然界,人如芦苇般的脆弱,但人因为有思想,才有尊严,才有伟大,才所以为人。说到芦苇,我就想到尤亚男,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在天寒地冻的晚上,背着一捆硕大的芦柴,彳亍而行。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话说尤启天到了劳改农场以后,一改往日乐天派的作派,不说话,不写字,不洗澡,不换衣服,脏活重活抢着干,往死里干。有人说他是为了改造自己,好早日脱离苦海;有人说他是憋着一股子气,藉以发泄;有人说他疯了,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

    据尤亚男说,父亲尤启天在弥留之际,与同事囚友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是半句话,或者是一篇好文章的开头,抑或是一堂好课的引子,他就永远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嘴巴没有闭上,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抗议。

    尤启天最后的话是:“我——三年,没有——放一个——响屁……”

    有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尤启天“三年放不出一个响屁”?他其实是被憋死的。

    “像父亲那样个性的人,不说话比没有饭吃,还要难过,可他居然忍得住?如果他平时坚持说话,坚持有话好好说,不该说的不说,他不会死得那么早!”“他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谁不让他说话呢?”尤亚男不动声色,明明是对上天的一种诘问,却被她说得轻描淡写,显得极为的无奈。

    她父亲在劳改农场近三年的生活被她不紧不慢地叙述着。

    父亲在他的囚友里,在他的管教中,没有留下一句话(口头汇报除外),一个字(书面检查除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则又说明尤启天的秉性难移,用乐天派的喜剧形式,用滑稽调侃的口吻,终结了自己的话语权,婉转地表达出他愤世嫉俗的悲剧式的英雄情结。

    放屁是要有化学反应为条件的,没有相应的化学反应的条件,肯定是放不了屁的,当然有时放屁也可以人为地控制。从人体生理角度说,男性的屁响的多,女性的屁臭的多。我父亲用放响屁指代说话,三年不说一句话,可想而知,他承受着多大的煎熬。他将应该排放的响屁,有意识地抑制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整整三年的N次,不让其放出,生理上、心理上都极易受伤,只为求得一时的安宁,只为不因放屁而治罪——尤亚男念念不忘她父亲关于放屁的故事。

    她最后不无痛苦地概括说,不要说父亲在农场经历过多少折磨和苦难,仅仅是,他对“响屁”的控制,就足以证明他的非人生活和对当时政治环境无声的抗议。

    他自觉地选择了被屁憋死,选择了在沉默中死亡。尤亚男没有演绎她父亲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或者说,她有演绎,只是她也选择了沉默。

    这是尤亚男大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给文建国讲的故事,她一边叙述,一边流泪,但她的语音语调竟然是那么地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文建国则在窒息的感觉中看到了狰狞,不是尤启天的面目狰狞(他临死之前的面目一定也是狰狞的),而是那个他生存的环境的狰狞。

    尤启天在知道要到劳改农场时,就开始三缄其口了。祸从口出。他接受教训而不再说话。尤亚男补充说,父亲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嘴巴也是张着的。等到母亲三天以后赶到他身边的时候,抹了三次,他的眼睛都没有完全闭上,嘴巴也没有完全合拢。“因为他的‘响屁’终究没有放出。他,其实是很想放出‘响屁’的。”

    尤亚男用自己的理解为父亲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文建国完全没有料到当年的一个清纯少女,如今竟然对“屁”,对“响屁”的研究,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对“屁”,对“响屁”的说道如此津津有味。

    屁,有人称之为亚莫尼亚气体。在我国,早在明代就有赵南星笑话集《笑赞》之《屁颂》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将一个“屁”字颂扬了登峰造极。文建国产生出笑意,可他笑不出来,有的只是心酸和泪水,此屁非彼屁。而他对尤亚男似乎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也好像凭着尤亚男的天赋,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位奇女子,因为有她父亲的故事,她产生了对屁进行研究的动力。如果她的父亲还活着,如果她的父亲今天是一名大学教授,她的生活轨迹肯定是可以重新改写的,她也可以成为一名大学教授或学者,但她的研究方向绝对不是“屁”。

    文建国记得那是读初三时一个严冬的晚上,寒风凛冽,他缩着脖子操着手,急乎乎地往家赶。文建国因为和女生班长商量一些班级工作,回来迟了些。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个人背着一捆芦柴正沿着仓巷往前走。芦柴的体积很大,跟着后面的建国只能看见两只脚彳亍前移,但他断定是个女的,他还在感叹,这么一个寒冷的晚上,居然还是一个女的?

    文建国急走了两步,赶超了过去,可他忍不住回头一瞧,对方已经站下不走了,低着头,文建国显然愣了一下。

    “尤亚男?”

    “文建国!”

    “是你?”

    “是我。”

    文建国近前要接过芦柴,路灯虽然昏暗,但他看到,或者意识到尤亚男的脸孔上分明有着哭过的痕迹。她两只手的手指扣在胸前的背带上,手指头像冻僵了的胡萝卜,手背手掌用布条裹着,一只手上的布条是蓝色的,另一边是白色的,已经发黑,两只手的手背上的布带均渗透出深色的斑迹。

    尤亚男先是侧了一下身子,让了一下,随即却好像又很听话似地解下芦柴主动帮文建国背上。两人低头走路,一路无语。文建国把尤亚男送到她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