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宅四次唱挽歌(一)
作者︰笨笨的姥爺      更新︰2020-02-23 11:40      字數︰2146
    死亡,人到哪去了?少年的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青年和中年的我,也沒有想過。等到開始認真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就說明在我的閱歷當中,“死亡”看多了,死亡離我也不再遙遠了。隨著死亡的臨近,看到的死亡越來越多,死亡也就越來越不可怕了。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宅大院里,第一個走的是文建國的爺爺。

    在建國的印象里,爺爺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兩只眼楮就眯成了一條縫,卻時不時地折射出欲揚又止的狡黠。

    文家大院里那口停放在後面西廂房里的上好壽材好像非他莫屬。爺爺生怕讓別人搶了先,他早就揚言,那口棺材是祖傳的,如今市面上已經很難找到這種金絲楠木了,我是當然的第一繼承人。別人想跟我搶,那是不可以的!

    眉慈目善的奶奶,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阿彌陀佛的人,她從不和爺爺爭嘴斗舌,爺爺的任何言語于她都是聖旨。她每天都得去停放壽材的廂房走一遭,一塊專用的抹布將棺材撫摸得煞亮。

    爺爺的死,給她的打擊最大,生活上一下子沒有了著落,臉面上刻畫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原本白里透紅的,充滿慈祥氣息的團圓臉龐逐漸失去了光彩。那白白胖胖的臉龐就是一團沒有發酵的死面,而且是時間放長了。她整天坐在房間里發呆,一家老小雖然每天都去問候請安,她卻仍然沒有興趣離開自己的房間。三年不到,她就很安靜地追趕著爺爺去了。

    停放棺材的廂房是建國晚上的最怕,白天瞄上一眼,都感覺到冷叟叟的。到了晚上,第一進的後門口就是他的禁區,有時去上後門的門閂,還有點抖抖索索,更不用說打開後門到廂房去了。那時的建國不懂得死亡的含義,人死了,放進棺材,沉入地下,永遠不再出來了,最後還會到哪兒去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埋在地下,不是太孤單,太可怕了麼?

    大約是在1961年早春的一天上午,老郎中在爺爺房間里看了爺爺最後一眼出來跟文巽善說,無力回天,準備後事吧。

    一向趾高氣揚的爺爺當天就毫無知覺地被抬到了第一進的客廳。奶奶已經給他換好了壽衣,然後就始終握著他的手,自己也不吃也不喝,一直陪著爺爺。

    外公外婆圍坐在旁邊,張公張婆隨時听候。

    建國與哥哥姐姐放學以後分別也都過來看望。

    當天夜里,文巽善陪著母親值更,三更時分,夜色深沉,爺爺不聲不響地善終而去,終年七十有九。奶奶放下她一直握著的爺爺的手,並為他蓋上嶄新的大紅被面。

    文巽善不願驚動他人,就陪同著母親,裹著一身棉大衣,加蓋一床毛毯,蜷縮在父親身旁的躺椅上,一直到大院外有了雞鳴狗吠的動靜,才逐一喚起家人。

    文巽善是獨子,報喪、吊唁、入斂、出喪、下葬、做七等大小事宜,皆由文巽善一人作主並親歷親為。

    一進大門的庭院里搭起了一座帆布大棚。

    當天下午,請來一個吹鼓手班子,一直到第七日出殯,文宅大院熱熱鬧鬧。吹鼓手很賣力,在外地的親戚眷屬大人孩子三四十人陸續趕來,文家的同事朋友鄰居川流不息。凡有人進門吊唁,喇叭聲鼓聲立馬響起。文巽善出手大放,好酒好菜盡情招待著,流水席也辦了七天。爺爺的殯葬儀式搞得風風光光。

    對建國爺爺的去世,外公外婆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外公沒有了對建國寵愛的對手,建國是他一人的,反倒沒有了太大的興趣。

    爺爺在世的時候,奶奶喜歡與外婆嘮叨,爺爺一走,奶奶整日里發呆,外婆少了一個嘮叨的伴兒,生活中的趣味頓時失去了感覺。

    外公外婆原先都是與世無爭的秉性,外公的臉是團團的光光的,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太監的那種模樣。外婆長得小巧干癟,又養得一雙小腳,一陣風似乎就可以把她吹倒,但她整天顛顛簸簸忙里忙外,沒有片刻消停。也許他們知道這住的是女婿家,吃的是女婿飯,跟在姑娘身邊,有人養老送終也就別無他求了。雖然他們也隨身帶有些許細軟,但畢竟這個院落姓文,不姓蔣。他們對文老爺子長期“禮讓三先”,畢恭畢敬。文老爺子也知書識禮,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雖然有時的作派令人啼笑皆非。這文老爺子突然就走了,外公外婆感覺上倒別扭起來,似乎沒了規矩,這方的圓的倒不知道是咋回事了。

    張公張婆在文老太爺去世後,也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更加勤勉。他們對建國奶奶的照應無微不至,對外公外婆更親近了幾分,對建國的呵護更加上心。只要是建國進了院子大門,張公或張婆,總有一人的眼光巧妙地滯留在他身上的,好像生活的某種希望就寄托于此,小主人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在建國頭腦里,根本沒有“佣人”一說,他有時候覺得張公張婆比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親上三分。他長大以後很少提及“佣人”一詞,因為此佣人非彼佣人。他既沒有發現張公張婆偷奸耍滑,也沒有發現文家人對他們的克扣和虐待。顯然這與當時世俗上的輿論有悖,他也就不能夠多說什麼。不過當時的建國也說不了什麼,只是他心里有數。

    文建國在學校,在少年宮,接受的是完全的共產主義教育,可是在家里,看到的,听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情景。當然,那時候他分不清是非,後來分清了沒有,這其實是一個無法厘清的問題,也許原本就沒有多少是非可言,也許在日常的生活中根本無須有階級、階級斗爭,上綱上線的是非問題讓人來辨別區分,更多的應該是做人的道理,是人性的區分。

    他曾經听外婆斷斷續續說過大媽媽家的事情,那時他還小,懵里懵懂的,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後來又听母親轉述過,但由于文建國生活的社會環境,讓他對祖輩那一代人的生活曾經不屑,因而沒有興趣。等他自認為完全成熟了,對過去的家庭歷史感興趣了,也有時間去琢磨了,大媽媽家的那段歷史才從被遺忘的角落里挖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