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国不识愁滋味(二)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2-17 10:10      字数:2260
    江州解放以后,国民党就等于“祸国殃民”四个字,就是反动派的同义词。还在文建国出生之前,市军管会颁发的一项布告中就宣布中国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国青年党和中国民主社会党为非法的反动组织,即日起一律解散,没收其资产档案,责令其成员立即停止活动,改过自新。

    到了1951年1月16日,市军管会又颁布《江州市反动党、团、特务悔过登记实施办法》,规定本市及旅居本市的反动党、团、特务人员一周内到指定地点办理悔过登记手续。对文巽善来说,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二”。前天下午,他还有雅兴让张婆明天烧一点八宝粥应应景的,这吃八宝粥的好心情,到了今天下午全没了。

    那些天文巽善如丧考妣,他一直捱到最后一天才到指定地点办理了登记手续。登记之前是考虑要不要去登记的问题,登记以后是担心究竟会怎么处理的问题。

    蒋淑娴也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她实在吃不准,自己曾经领过国民党员登记表的算不算?是文巽善帮她拿定了主张,有谁说你是国民党,就让谁拿出证据来。该杀该抓,悉听尊便。

    现在贾行长重提令人难堪的往事,无疑是在尚未愈合的疮疤上洒上盐,再使劲搓揉。在那段时间里,文巽善的眉头常常拧起,倒竖成八字状。

    白天,蒋淑娴没有时间理会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为巽善煮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再点上一支香烟吸上几口,然后像舔毛笔似地舔掉烟灰,放上丈夫的嘴角。她知道丈夫是个聪明人,不需要对他进行言语的安慰,于是她开始朗读“莎士比亚”。等到他的一支烟抽完了,咖啡喝光了,他的心思随着妻子的朗读,婉若沐浴在徐徐清风潺潺流水之中,整个身心得到一种莫名的净化。这时候他会忘记了白天的烦恼,很快进入梦乡。

    那时候的文建国不懂莎士比亚,等到他可以自觉地寻找莎士比亚的时候,他的年龄已经让他不再高声诵读,强行记忆了。从父母保存的莎士比亚的书籍里,文建国试图还原母亲给父亲读书时的情景。有些只言片语似乎早就读过,比如:“生命,是每一个人所重视的;可是高贵的人重视荣誉远过于生命(《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假如天上的神明临视着人们的行事,我相信无罪的纯洁一定可以使伪妄的诬蔑惭愧,暴虐将会对含忍颤栗(《冬天的故事》)。”“一个人要是看轻了自己的根本,难免做出一些越限逾分的事来;枝叶脱离了树干,跟着也要萎谢,到后来只好让人当作枯柴而付之一炬(《李尔王》)。”“愿你不要象我们爱好虚华的世人一般,把一件富丽的外服遮掩内衣的敝陋;愿你的内容也象你的外表一般美好,不象我们那些朝士们只有一副空空的架子(《辛白林》)。”“没有德性的美貌,是转瞬即逝的;可是因为在你的美貌之中,有一颗美好的灵魂,所以你的美貌是永存的(《一报还一报》)。”可是建国难以将这一些经典串联起来,再现当时的情境。母亲与他交流得太少,他也不善于过多地拿父母说事。

    母亲曾经告诉过建国,你父亲说过,不懂得朗读的人是不可作为知己的。正是因为朗读,她与父亲才有了某种默契,才有了心灵上的感应。当大妈妈因病去世以后,她就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父亲。

    母亲的朗读,也让建国终身受益。父亲只知道布置建国读书,而怎么读书,则是母亲的事。只要环境许可,建国读书必须发声。母亲好像也没有苛求所谓“心到眼到口到”教条,但是她强调,只要你读书读出了声音,相信读书可以给人以快乐,可以让人进入书中的境界。

    当时的文建国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亲没有以往那么快乐那么慈祥,而且他发现母亲有时候抽烟抽得很厉害,甚至比父亲还多,但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房间以外的地方抽烟。

    文建国学会抽烟以后,理解了父母抽烟的嗜好。那是高兴时要抽,痛苦时也要抽;忙的时候要抽,闲得无聊的时候也要抽;与朋友相处的时候要抽,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时候也要抽。总之,只要有了抽烟的欲望,就有抽烟的理由。也许是父母的遗传,也许是个人的意志不坚定。文建国抽烟一直没有间断,只是年纪大了,才意识到应该少抽一点了。而外部大环境逐步文明,人们的保健意识也愈加强烈。

    1957年的那个夏末秋初,台风来得特别频繁,搞得文家大院子里,个个都是整天的提心吊胆。每当台风来临的时候,一家人就特别安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全都围坐在文巽善身旁,两个老佣人也不敢随意走动,和主人一起担心着自己住的屋子漏不漏?出租的房子漏不漏?

    文巽善没有了工资收入,时间一长,难免捉襟见肘。有段时间,蒋淑娴经常出没于大西路上的典当行。先是当出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银首饰,后来就是一些上好的料子服装,再后来,连父亲的首饰也盯上了。她做的这一切,文建国和父亲,大哥、二姐都不知道。最后她在红木八仙桌子的“当”与“不当”上很是纠结,宽敞的堂屋,如果没有这么一张八仙桌子坐镇,就好像一个人穿得一身高级西装,脚上却没有一双高级皮鞋,那是有失体统,很冇面子的。当然为了维持全家的生计,特别是孩子们的肚子,她还是极不情愿地将八仙桌子送进了当铺。

    进入典当行,那个黑底金体字的“儅”字,像山中之王的血盆大口,龇牙咧嘴的,非要把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吞噬了不可。后来等到文巽善被落实政策,重新有了收入,蒋淑娴才把那个“儅”字慢慢看淡。再后来,当“儅”字一律写成“当”字的时候,她才彻底没有了当初的感觉。

    但是不管家庭生活如何困难,蒋淑娴总是让孩子们吃饱肚子的。就在建国上小学的前两年,各种粮食商品票证陆续进入了家家户户。这种以实行统购统销的粮食制度为主体的票证,始于1954年,至1985年废止,到1988年才彻底烟消云散。文家过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时建国的大哥怀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且他又非蒋淑娴亲生,蒋淑娴更是要先尽量满足怀祺的需求,这不但融洽了一大家子的关系,而且让大家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