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内，炙热透红的铁水正顺着一条十米多长，一米多宽的露天沟渠缓慢涌动，铁水掺杂着大大小小不同规则和形状的残渣，通红中还掺杂着黑色的条状物品，说不清楚是什么物质，甚至看不到流动的速度，待铁水缓慢流入槽内凝固成铁块之时。只见旁边，两位全副武装的工人手持水枪向沟内喷水，动作干净麻利儿，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高炉出铁口前，一个穿着厚厚工装裤的大个儿工人正单腿跪地，面向冒着滚滚热气的炉口，双手横握钢钎架在腿上，旁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工人双手正紧抓一个大锤的木柄末端，只见工人抬起手臂，使出全身力气，将锤子玩命向后抡圆，狠狠砸向出铁口的残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个儿工人快速向前，用钢钎迅速将那又烫又重的铁渣，顺着沟道的坡度向后捅，铁渣在他的大力推动下，一股脑都被捅到尾部的铁渣锅里。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比风的速度还要快，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做完了。

    就这样，直到沟道内的残渣全部推入铁渣锅里，大个儿工人才停止动作，当他转身过来，我才看清楚他的面貌，这，不正是连夜跑到客栈报信，在骚动的广场上与我太爷爷目光碰撞的大汉吗？

    只见大汉的额头和脸上虽然已经挂满了汗珠，脸上和手臂上也已经被熏成一块一块的黑色，但丝毫不见喘息。见沟道里已经没有了残渣之后，抬手将钢钎向旁边一丢，头也不回一下径直离去。这一系列旁人看起来咋舌且超负荷的工作，他做起来不仅十分得心应手，操作程序也很是娴熟，看样子，是一名“老司机”了。

    旁边，一位日本工头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大汉从工头身边走过时，对这位日本工头视若无睹，日本工头虽面露尴尬之色，却似乎对大汉敢怒而不敢言。

    大汉和其他几位工友下了工，带着一身灰尘和疲惫回到充满异味的宿舍。说是宿舍，不如说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除了简易床，破烂不堪的被褥，就只有工人们身上弥散的汗臭味儿。

    “走，去庙里，这里太憋屈了。”大汉实在无法忍受宿舍里难闻的味道，发出提议，立即得到几位工友的响应。

    几个工友趁着夜色，悄摸来到位于厂区西部小山上一座不高的庙宇前。抬头向上看，月亮像一个大大的圆盘，在丝丝白云的笼罩下，月色特别祥和。月光如水，洒向大地，一颗颗星星，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和着秋风送来的丝丝凉意，此时，整个钢城和周围山河的一草一木，看上去一片温柔宁静。”这里背山，瞭望塔的鬼子看不到，点火。”大汉始终像一个大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立即响应。

    不一会儿，几位工人找来一些树枝和柴火，在庙前方拨弄出一块空地，点起一堆篝火。几个人围着篝火坐下，篝火忽明忽暗，跳跃的火苗投射在满脸炭黑的工人脸上，只有眼白和牙齿发着白色的亮光，猛地看上去，分不清是人是鬼，还真有些吓人。

    众人围着篝火，一个个怀着心事般，默不作声。

    “嘿！今个儿月亮这么大，真圆！”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或许也是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沉寂氛围，大家齐刷刷抬头望向天空。

    大如圆盘的月亮，像是刚从山后那一片黑丫丫的树枝中爬上来，高悬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发出幽幽的光。月亮里，没有嫦娥和吴刚，而是家乡一排排的树，和一排排的土坷垃房子的影子。

    “啊！今儿是中秋节吧？”不知是谁突然意识到，惊呼一声。

    此言一出，现场立刻沉寂下来。只见有人把披在身上的破麻袋片又往身上裹了裹，有人席地盘腿换了换两条腿的交叉位置，有人起身拨弄着火苗，企图让它燃烧得更加旺盛。有人则双目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但是，没有一个人吭声，久久无语。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工友开始低声抽泣：

    “俺想俺娘，俺想猴子了……”话音未落，只见几位工人齐齐把头埋下，眼睛都直直盯着火苗，没有应答。

    就在昨天，年轻工友嘴里的猴子，在高炉前，被铁水烫得满地打滚，死去活来，混身烧成了一团火球，在高炉前滚来滚去，不断哀嚎嘶鸣着。

    被烧得通红的铁渣带着火苗窜到他身上，猴子本就破烂的工作服顿时呼的一下着了起来，当时猴子便躺在地上翻滚，嗷嗷直叫，痛苦不堪。

    当时，旁边几位工友冲过去营救，却被在场的日本工头安井本田大声喝住：

    “水龙头刚刚喷完，不能连续使用，否则会把水龙头喷坏。”

    就这样，大家只能无奈地看着猴子在地上痛苦翻滚嚎叫。当安井慢悠悠表示水龙头可以用了，猴子也变成了一团蜷缩的黑炭。

    昨晚，几位工友把用草席包裹着猴子的尸体，葬在这座山的后面。这已经是他们安葬的第七位工友，而猴子，今年才刚刚17岁啊。

    众人想着猴子的事儿，不觉悲从心生，都默默流下眼泪。

    “不能轻饶了安井这个家伙，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不得好死。”一位工友狠狠地从牙齿缝挤出一句。

    “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和鬼子来硬的，我们不占优势。”

    大汉眼睛盯着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火苗，眉头不知不觉早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猴子死的时候，大汉正在另外一个高炉前干活儿。他虽然这样劝说着工友，但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昨天他也在现场，会不会抄起手中的铁杵，直接把安井这个混球的脑浆砸得流油。

    他比谁都恨日本人，照他的火爆脾气，他比谁都想手刃安井，为猴子报仇。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如果和鬼子正面对抗，吃亏的只能是众工友。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耳边总是会响起三爷的那句话：要忍耐，不能忍也要忍，不可鲁莽行事，要择机而动，出手制敌。

    所以，大汉一直忍，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再加上他炉前工的特殊身份，有时候，甩鬼子一个脸色，鬼子也不能把他怎样。可是其他工友可不一样，鬼子捏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小麻雀一样简单。所以，他要劝，不是劝工友不和鬼子对抗，而是要有方法，智慧地和他们进行斗争。只有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才能保存实力，和鬼子展开拉锯战。

    鬼子要的是产量，只要工人们干活儿，鬼子就不会怎样。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做出的钢铁，是要运送出去给鬼子们做军火使用的，是去和自己人打仗用的。既不能让生产太过顺利，又不能停滞，因此，在大汉的带领下，工人们每天绞尽脑汁，不断地制造意外突然事故，既能让产量上不去，又不会让鬼子气急败坏而大开杀戮。

    “放心吧，我有办法对付安井。”工友中，年岁最大的一位老大哥突然冒出一句，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