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帖，多半先被文字內容吸引，然後才會細細研讀帖上的每個字。黃庭堅的字，是每個學書之人，繞不開的一座峰。這個小品，頗似禪詩。

    近來讀汪曾祺一文，寫一個叫葉三的，只是一個水果販子。他賣水果不為掙錢，只是替一個畫家供水果。瞧我，老了吧。愣是沒記得畫家的名。其實不是，汪老的筆，潛流暗涌風雲變幻卻不著痕跡的。他的那篇，寫的重點是葉三。葉三只是個大字不識的果販呀，可是他是畫家的知音。畫家是個怪人，平日里大家的閑談聚會一律不參加的，拒人也是千里之外，唯葉三，他很樂意接近，每每畫畫，獨許葉三觀看，畫完了還要征詢葉三的意見。

    看到黃庭堅的花氣薰人帖時，我突然感覺自己成了那個垂手肅立一側的葉三。僅28字，錄如下︰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

    怎麼說呢。黃是個大男人，也已經人至中年日過午了，有些難以啟齒，這個年紀早該看庭前落花心如止水波瀾不興了吧？偏偏被花香薰得忘了南北西東。其實，但凡藝術家，心里都永駐著一個水晶孩子的，就算到了白發三千丈時，該感動的還會感動，該癲狂的還會癲狂。春來花紅柳綠，山青水秀了，還會詩情萌動，一顆心總那麼跌宕起伏。

    黃庭堅的字，最大的特點就是結構奇特，幾乎每個字，都會有一筆奇長的筆畫，或是長橫，或是長豎，或是大撇，或是大捺。記得我家相公當年告訴我尉天池的字，用的是四個大字︰四仰八叉。

    不禁哈哈大笑。黃庭堅的正是這樣的，長的是長手撩腳，但又不會是一味地枝丫橫陳，他的字中宮緊收、四緣發散，輻射狀的。他的布局又是很有點促狹的。開端便是精兵強將，一路逼緊。第二行卻是疏馬閑溜，一派春和景明，只是閑逛逛。對比最明顯的便是一二兩列。行書最忌四平八穩平均用力。又怕那種雷霆萬鈞險象環生。過多地對比強烈，便顯得嬌揉做作。

    想起劉震雲手機里最後一個片斷。“我”抓著手電，朝著天空寫字︰“媽媽，我想你了，你想我嗎？”那個媽媽已去天國，拿手電在天空劃字是兒時的游戲了，一個四十大幾的男人，卻樂此不疲，眼淚突然就看下來了。

    黃的花氣帖，便是這樣的。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每到春天，就會詩興大發，就想仰天長嘯，就想引吭高歌，就想長誦短吟，可是就像那個一層一層逆水而上的灘頭，船要上行，每一步都是難哪！

    空間里盛傳的一句話︰感覺吃力嗎？說明你現在走的是上坡的路！

    想不到，穿越到現在變成了這樣的一句大白話。這麼就能讀懂了。人至中年，看破會不爭，如江河直下，奔行千里，那樣的日子，也快看到頭了，及至發如雪腰如弓，自己就直接走到另一個世界。黃庭堅並非凡人。人生同樣短短幾十年，長度咱拼不過，厚度上拼一拼吧。所以，才會有一個中年男人，被花氣薰得暈頭轉向情難自禁，多年的禪定功夫毀于一刻。才會每有春天來臨，就會喉頭癢癢，就會想著青春作伴好還鄉，就會想著八節灘頭我也要迎難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