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德頌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10:46 字數︰1883
我們做個嘗試。只看字，甚至不看內容。
看︰“人”字。
不過一撇一捺。卻看到了春光無限。撇干脆利落，擲地有聲，似乎也沒啥好說的。光是這個捺，就足夠我們看呆了。這個起筆，細若游絲，頗像泥中的蚯蚓，為的是鑽入，鑽入。極細的起筆，那是一種試探，是二月的驚雷，才是喚了一聲，看春天到底在哪里。旋即便筆鋒切下，逐漸加粗，那是應雷聲而來的雨啊，淅瀝瀝嘩啦嘩，然後陡停，那個頓筆，陡然停下，仔細辨認了一下，又開始撒丫子歡跑起來。那最後回鋒帶出來的小鉤，是我們擦出的腳尖，輕巧地旋出一朵飛花來。
好的。這是董其昌的酒德頌。酒德頌原本是劉伶的作品。竹林七賢之一，留世的唯一作品。
今天搜書櫥，給爸爸買的書，沒舍得扔了。肝部毛病的人，多數酗酒引起。我朋友不許我這麼說爸爸。其實不是清算，是鼓勵爸爸，只要不喝酒，就會太平無事了。
這一段，讓我相信，喝酒的人，多麼相似。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我爸文才沒有劉伶高，喝酒的境界絕對達到了。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
喝酒引起的快感，我這一輩子是無法知道了。因為我滴酒不沾。這幅字，美，美得似李清照的年少時光。是那個調皮的蕩秋千的小女子。秋千上爬下，立馬去洗手，格格的笑聲扔出牆外。無憂的少女時光。看那個“一”。在書家，不過是水到渠成地一寫。在我這里，看呆了。是素顏女子，白衣黑裙，提著一個小桶，從河邊走過。裙角沾著水面，蕩起圈圈漣漪，及到離開河邊了，又俏皮地回眸一笑，這下連水草都不淡定了，在河里搖曳應和。
這一段其實讀來很有趣。別人是寄情山水，他是寄情于酒。他說得如此醉生夢死，清醒得很呢。醉酒不過是他要避入的山林。這和陶淵明帶月荷鋤歸是一樣的。陶老，把自己扔進田園里，草盛豆苗稀，神仙的日子。劉伶也是。把自己扔在酒里，神仙一枚。
我爸是個英雄，病得那麼嚴重時，人前一點份子不掉。來人探望他，還在吟詩︰人生幾何，對酒當歌。
董其昌寫這個酒德頌，當然是最贊同劉伶的。一個書家，書寫內容，不是自己寫的，那麼他所選擇的，一定是自己最心儀的。他也有不如意的地方？需要躲到酒里？
這一幅我們讀“行無轍跡”。行無轍墨色相對濃一點到了“跡”時，筆者突然提了起來，那是在唱歌的人，前面深情地吟唱。後面突然就歡快輕松了起來。“跡”是那個躡手躡腳行至窗下偷听閨密談話的小女子呢。腳後跟都拿在半空走路。
好。說到唱歌，咱們又有事做了。酒德頌，13張完成了。這是一首完整的歌曲，那麼請問，他是幾口氣唱下來的？這個很重要，有看到唱歌，上氣不接下氣的。寫字，同樣講究氣。關鍵時候，氣接不上了。這幅字就毀了。怎麼判斷這個氣，書寫者自己是相當清楚的。就這是為什麼，同一幅作品，寫幾遍，每遍的感覺都不相同。就是氣的問題。
好。我們如何判斷。把這幅字從上而下理順一下。墨色由濃而枯，再濃就是換氣了。
好。我數幾口氣，差點忘記評字。這幅看“聲”。
兒子去藝考。出了考場，告訴我們考場趣事。考試發的紙有些大，內容少。很多同學創作實踐少，不知道如何能填滿。那麼，就刷。像聲的最後一筆，狠狠刷。看著還空下很多，又刷地一筆，一拖到底。這便是大忌。
我們看，這麼長的篇幅，僅可以刷一筆。這一筆，刷得好，骨格清奇筆底煙雲，刷得不好就是小鬼子夾著尾巴逃跑了。
刷一筆下來，爽過之後，一定要收起來。听歌人人會听，除非一首歌結束了，半腰中的小高音之後，一定會低柔下去，甚至低得你需要側耳傾听。書法同樣是的，刷過之後，一定得收著。接下來的幾個字就特別緊湊。這是生活的美學。雷霆萬鈞之後一定是和風細雨。
看到這個石湖山莊，我樂了。我們是紫雲莊。紫氣東來的紫。祥雲萬里的雲。那是我的心靈棲息地。我在里面寫字養花焚香听歌更文，和董其昌進行這樣的對話。
我如果活在古代，會喜歡董的字，不和他交朋友。不是因為攀不上，是因為我不喜歡有人超過我。哈哈。
最後貼一下釋文，方便大家解讀。反正我很少連起來看他寫什麼，只看線條。用手指在上面，輕輕滑過。那是我一個人的舞蹈，與他人無關。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暮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綤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余？
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攮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餃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听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寄情于酒，大抵相當于我的寄情與花草。
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