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住进了医院。医生语焉不详，只说要她回家多弄点好吃的吃吃。

    天塌下来了。小姑纵是没有上过学，亦能听懂弦外之音的。小姑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下子倒了。

    小姑到得家里第一件事，就是交出大小存折，告诉所有人情往来账目，张三家进孙子，要去礼，李四家年底娶媳妇，欠人家一笔人情的。隔壁李奶奶79岁生日，没有人替她过，小姑早说过替她做寿的，这些小姑父全要接手过去。小姑父烫手一般，把那些东西甩了好远：“这些我不认识，你也别想丢下这个家不管。”

    小姑眼泪直滚，她又何尝想走？朝着曹哥家的方向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露水情，说断就断的，连句珍重都没有。自然消失。小姑从生病起，就念着，哪怕他来看一眼，也算了却心事。却没有。小姑懂自尊的，自此，不再提半个字。那么情深意长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就那么一抹而净。  

    老妈骑着自行车，几十里路赶到小姑家。小姑家原先的草房，拆了。草房身下新盖的瓦房，白石灰墙也已经斑驳了。小姑扑在老妈怀里：嫂子，活不了了。老妈一把把她推直：“就你这烂摊子，没有人肯替你收拾。”过会儿，又搂在怀里，泪水也下来了：“日子才好过点的。”小姑这下崩溃了，哭得收不住了。老妈由着她哭尽了所有苦气，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披到小姑身上：“这口气要提着。你还有两个孩子的，真要走了，他们就苦了。”

    这才是重点。小姑重新大哭起来。老妈泪也下来了：“这日子，就没消停过。真好过些了，又来这事儿了。”

    两个女人，别扭了大半辈子，重新修好了。老妈是辆自行车，她踩得跟机动车似的，几天一趟，常往小姑那里奔。小姑父依然只会埋头农活，小姑指望他接过摊子的，他还是什么也不会。每天吃饭，要一个很大的饭钵，盛满满一钵子饭，蹲在广播底下，一边吃，一边听广播。突然，他凝神屏气，半天不动弹，过后兴奋地跟小姑伸手要钱。

    小姑叹着气，摸索出钱来，问他做什么，小姑父兴奋地叫着：买鞋。

    是一种药驰鞋。广播每天十一点半，准时广告，用着小城的方言说得有鼻有眼，说鞋子可以包治百病的。其它的也没有打动小姑父，有个年纪大的，说腰疼得没命了，鞋子一穿，居然就好了，可以挺直了，也不疼了，可以蹲在棉花田里锄一天草了。小姑父喜滋滋地要钱转了几趟车，买到了那双鞋。

    回得家来，小姑只差要疯掉了。是双皮鞋。小姑父的活儿多苦呀，套着皮鞋去干活，才半天，脚上起了大泡，再也跑不起来半步，拎在手上回家。小姑再次跳脚，追着小姑父骂。小姑父刷掉泥土，小姑这下幸灾乐祸起来：“嗯，不能穿看看也好！”

    到了晚上，令小姑啼笑皆非，亲爱的姑父大人，穿上皮鞋睡觉了。小姑再也忍不住，操起自己的拖鞋底，朝着小姑父抽去。姑父连着鞋子在家里飞一样奔着。小姑上气不接下气，再次跳着骂：“再让我看到那双鞋你就死定了！”

    再等小姑睡下去时，小姑父油光锃亮的皮鞋又齐齐地穿到了脚上。这下小姑扑哧乐了。

    日子真的没法过。那个男人，依然不懂算计。依然用钱就伸手。依然不管人情世故。东家红事西家白事，他一律埋头在田里。小姑急着，生病也不能清闲，心上时时要搬这些。请吃喜酒赖吃面，喜酒的事要拿大，等人家请。过生日的事，要提前几个月惦记着，到时可没有人提醒的，要记得上门道贺吃面的。对于小姑父，这些都免谈。常常在喜事上忙不迭地趴上人家桌子，邻里过生日又会忘得一干二净。还有两个孩子，跟小姑生病前一样，小姑父直接甩手掌柜，概不过问。

    小姑从生病起就想着移交工作，眨眼两年了，小姑父还是烂泥扶不上墙，一团迷糊。小姑在女儿面前抹眼泪：“这真要走了，你们可怎么好？”

    女儿私下修理小姑父，小姑父这次总算替自己说了句话：“我要那么能干了，还要你妈做什么？”

    就那么一个看似木讷的男人，一语破天机。距离医生宣判的死期20年过去了，小姑活得依然很好。小姑父依然迷糊。还是爱听广播。听每周一歌，听广告，听天气预报。家里堆满了他买来的按摩棒、电疗枕、一洗黑。这两天洋气，买了一黑一白两个情侣手机，可惜水货，不能接听不能拨打，还好，可以显示时间。黑的给自己，白的给小姑，每天两人拿着一黑一白在家当对讲机，不，他们的女儿说，当话筒呢，白云黑土，天天上演东北二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