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只是迟到了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09:52      字数:2376
    三叔长得和老爸其实一点不像,性格也不像。是那种特别憨厚的类型。里面的日子苦不堪言。天特别热,去挑石灰。那个监工特别严厉,一直在后面催。很大的石灰块,只跑了几趟,衣服就再也穿不住了。陆陆续续脱得只有最贴身的一件了。已经是正午了,一个个累得脱了形,嘴巴大张着,拄着扁担稍稍休息了一小会儿,又匆匆继续。监工看着快结束了,大声宣布,可以休息了。得了命令的犯人们,一个个赤身跳进河水里,只想着跳进河里清凉清凉,只在一瞬间,满河响起了惨叫声,一群大男人拼着命往岸上爬,一边爬一边拼命跳,手在身上胡乱挥舞就是不敢碰。三叔正落在后面收尾,突然明白了,可是阻止也晚了。

    那些人中,多数是养尊处优的城里人。三叔来自农村。石灰见得多了。挖一个大塘,石灰倒进塘里,一时注进清水,瞬间就能沸腾,鸡蛋放进去都可以煮熟的。男人们挑石灰正满身石灰末,跳进水里,几乎人人起了一身水泡。

    下午再要干活也不可能了。年轻的还能拖着伤体往住处赶,唯有一个最年长的刘伯,寸步难移。三叔直接蹲下身子,背起刘伯就走。那里面的日子,三叔很少提及。但他憨厚的本性,帮了他的大忙。他背了刘伯一路,刘伯泪流了一路。

    刘伯先三叔前面出来的。离开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拉着三叔的手,就是不放:这张纸条写着我的地址,你出来后,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三叔年轻力壮,力气无本万利,去了再来。刘伯年纪大了,活儿在他,步步难了。可是三叔这儿,就是小菜一碟,趁看监管不留神的时候,偷偷帮刘伯干了。刘伯出去了,三叔更看到了光亮,拼命工作,终于,提前了小半年,被放了回家。

    三叔站在家门口时,奶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叔长胖了很多,口音也变了,唤了一声妈,眼泪就下来了。奶奶急着来我家报喜,老爸酒杯当场落地,老妈碗一推,领着我们就往奶奶家飞奔。

    奶奶家已经挤满了人。都避免用那样的字眼。大家都很热切地盼着三叔可以重新开始,重振家园,他确实老大不小了。三叔的婚事空前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三叔催大家回去休息,伸了个懒腰:“这坐火车真比坐牢难受。”

    人群陆续散了。老妈牵着我们的手往回走,突然扯着老爸,轻声地说:“我怎么感觉老三不对劲呀?怎么能这么说话?那个字眼我们大家都避免提到,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老爸心往下一沉,旋即朝老妈一挥手,赶跑晦气似的制止老妈:“你就不能说些开心的?”老妈开心起来:“对了,老三可以成家了。你看,我们身边哪个合适?”

    老爸头大了:“他岁数真不小了,何况,算了,谁家丫头愿意往我家的火坑里跳呢?”

    彼时的三叔,再不像出去前那会儿。其实那里面也磨练人呢。第二天,他就出去转悠了。三叔已经很有些人模人样了,衣着光鲜,操着半生的普通话。他是按纸条上的地址,找刘伯去了。

    刘伯出来之后,没有了工作,正在一个小厂里打零。很重的铁块,每天负责清理到库房,分门别类后,再卖给小贩。刘伯很珍惜现在的自由,做得吃力但很卖力。人很瘦小了,铁块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汗往下直流。顾自埋头往前着。突然觉得,肩上的东西轻了,刘伯正奇怪呢,回转头来,三叔站在身后。刘伯“呀”一声,扔掉铁块,对着三叔就是一拳:“怎么会是你小子?”

    三叔心疼地扯过刘伯脖子上的毛巾,替他仔仔细细地擦去脸上的铁屑。刘伯拖过三叔:“走!今天我们什么事也不做了!咱爷俩喝一顿去!”

    当年看《士兵突击》。是刘老师推荐的。刘老师说:“通篇没有一个女人,却让你看得欲罢不能。”如此诱惑!通常以为,有男有女,有情有爱才会看得荡气回肠魂绕梦牵的,殊不知男人和男人之前的情义更令人感怀。

    刘伯当晚和三叔喝得烂醉如泥。看着三叔,怎么看怎么喜欢,拖着三叔的手就是不放。突然刘伯郑重其事地对着三叔:“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家大女儿嫁给你。托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三叔吓坏了。刘伯其实没有那么老,比三叔大了十多岁,他的女儿最大的,才16岁。刘伯满不在乎:“等她长大呀!再长几年就可以了!”

    三叔坚决推辞,留在刘伯身边,替他把铁块全扛到库房,整理卖空了,三叔就跳上汽车,往家赶了。刘伯追在车后,抹着老泪,难过死了。谁都知道,这样的相见,见一次算一次的,以后谁还会再巴巴地过来相见!刘伯这么一想,直接嚎啕大哭。

    三叔已经跳上车子,看到刘伯那么掏心掏肺地,又跳下车来,跑到车站前面一排小摊上,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要刘伯带回家,再三保证,以后还会来看他。刘伯像个无助的孩子,只顾放声哭,却不打算收敛。几年在里面的委屈,出来后诸般的困顿,都随着眼泪而出,越哭越伤悲。三叔这下没辙了,他不知道拿这个半老头子怎么办了。

    “老刘,哭个头呀。那是老娘儿们干的。这谁呀!”王爷来了。王爷是刘伯的死党。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老刘进去的时候,家人探视得都没有王爷勤。王爷一看三叔就认出来了:“知道了!这个就是常常帮你的小伙子!不错不错,有情有义,还来看你。别哭哭啼啼的了,今天都不许走,到我们家吃饭!”

    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王爷一边夹着一个,去街上买了熏烧,到头家来,乍乍呼呼地:“老婆子,来客了!”

    王妈忙不迭地烧锅做饭,那边,三个男人开始喝起酒来。王爷家和刘伯一样,三个千金。大女儿早早不上学了,在小镇的一个厂里,几年工龄了。下得班来,看见父亲和别人吆五喝六地闹着酒,端了个碗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刘伯盯着王大妞看得眼都直了。王爷乐了:“丫头长得快吧?我们家大妞就比你们家大三岁,哎,我们两家,只要哪一家是三个男孩,就绝配了!肥水不用外流,直接全送你家去!”

    刘伯自有打算,刘伯突然按住王爷的手:“把你们家大妞,嫁给这个娃了!”

    刘伯指着三叔,三叔本不喝酒,看两个老男人闹成一团,这时又搭上他了,直接红了脸。那个王大妞,很像一个人。

    像那个唱妹妹找歌泪花流的小花。小花只在一张布的银幕上,风一吹来,扁扁的人脸还会变形,大妞却真实得多。王爷家贫,大妞只一件花洋布碎花上衣,已经洗得褪了色。可是那张青春勃发的脸,染得旧衣也多了几份韵致。

    三叔那晚,直接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