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纵有夏明珠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09:51      字数:3344
    近期读者上一篇《夏明珠》。写父亲的第二个女人,就是时下最流行的二奶。战前的父亲飞黄腾达如日中天,与夏明珠在上海快活逍遥。两个孩子暑假由乡下投奔老爸,夏明珠都能一一搞定,带两个孩子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回乡下时,还备得满满一箱礼物给大夫人。到得后来,父亲突遭不幸过世了,夏明珠也败落下来,回到乡下,几次三番恳请大夫人收留她和女儿,到门下。遭大夫人严辞拒绝。两个孩子心里颇为不安。事情却陡转直下,夏明珠会流利英语,又衣着欧化,被告为美国间谍,遭日本人凌辱,直接怒斥日本人,惨遭杀害。男孩以为自己的母亲又会拒绝替她收尸,大夫人却命令下人厚葬,并四下寻找那个流落外地的小女孩。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一直担心自己写这个长篇的立场。我只想在自己中年的时候,试图去理解上一辈人的爱情。渡边淳一说,爱情从来没有进步过。是的。不管时代如何发展,男女纠葛的,都只是这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我和姐姐,两个个体,两种视角,我看到的全是温情脉脉的幸福,姐姐则更多从中获得警示。我,无疑像那个《夏明珠》的写作者,我在如此冗长的篇幅里,既要照顾老妈感受,又不能丑化老爸。

    事实上,我五六岁时,就练得此功。

    老爸带我上街玩。老妈在我稀疏的黄发上,扒拉出两个羊角小辫,辫根处牢牢扎紧蝴蝶结。亲爱的老爸,骑着老妈陪嫁来的飞鸽,一路飞歌:“美酒啊美酒,美酒飘香……”哧,高兴过头,大脚裤搅进车链里,油污沾满裤脚,老爸慌忙下得车来,忙乱中扯出裤脚,已经撕了个口子。这下不唱了,重新上得车,有些沮丧,我仰着头问老爸:“老爸,你倒霉啦?”老爸哈哈大笑,拿着下巴抵着我的黄发,压得我丝毫转动不起来,老爸说:“你爸像是个倒霉的人?”

    倒霉的人,迅速到街角找到一个缝纫店。那个阿姨多漂亮呀。看到我们,立即迎了上来。老爸指着裤脚说,线缝炸了。阿姨拿来一条半旧的裤子,让老爸换上。然后急急地进屋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抓出满把的糖块出来,塞到我的小裤袋里。

    是真的小。那时裤料都紧张的,裤袋常被省略,孩子的更会省了,因为放口袋里放石子瓶盖的,这些容易弄破裤子的,老妈只缝了一个很小的口袋,只够我的小手揣进去,阿姨往我口袋里放,一把糖块只放得进一半,我急了,张开两只小胖手,赶紧把余下的糖块全抓了过来,生怕晚了阿姨会后悔。就那么条裤缝,用我现在的眼光,做整条裤子要多久呀?可人家阿姨仔仔细细颠来倒去缝了好久。这会儿我是明白了,那是在乎。可是我的老爸,是个多么迷糊的人呀,女儿吃了人家的糖,自己占了人家做生意的时间,并不领情,只是催着:“能快点不?开会要迟到了。”阿姨抖落裤子上的灰尘,交给老爸。老爸抱起我来,跨上车就要走,阿姨唤着:“二哥!”老爸愣了,再次下车:“嗯?”

    阿姨走上前来:“没事,看看你那个口袋怎么织的。”

    是件毛衣外套。米色的,老妈织的。对襟,一边留着钮洞,一边钉着扣子。阿姨看着啧啧称奇。然后是那两个口袋。我已经看到很多个阿姨大妈婶婶翻看过了。高难度动作,是在毛衣上留了个内插袋。正面只看得出袋口,里面却另有春秋,是个口袋,可以放钥匙,零钱一类的。阿姨翻看着口袋,还待要看得更仔细些,老爸早已跨上车子,带着我开溜了。

    我是否节操为零?真要有谁给再多的糖,我可以把老爸拱手送她的。事实上,这些事,若干年后,老爸一件也记不得了,赖得一干二净。

    如果,条件许可,一个男人,没有办法拥有两个老婆,一定要生两个女儿。一个记住他的劣迹斑斑,还能爱他如初。一个记他的腾云驾雾叱咤风云,始终拿他当骄傲。

    姐姐是前一个。我是后一个。回家吃饭,姐姐一路在痛陈老爸的过去。姐姐和老妈两人养蚕,蚕很娇气,一不留神,就会得病,死伤无数,能安然做成茧的,只有少部分。就这么难来的蚕茧,交给老爸去卖,他人脉好,可以卖出好价钱。然后一去影无踪。天黑下来了,老妈等着老爸回来,还有交代他买的山芋藤,藤托人家带回来了,人没有了。老妈嘱姐姐带好我,一人骑着几十里的车子,深夜赶到小姨家,逮老爸一逮一个正着。老爸和小姨父不是兄弟,胜兄弟。两个男人正在赌场上,烟熏火燎地酣战呢。老妈揪出老爸时,老爸早已输得身无分文。

    我就偷偷乐,我的记忆都有筛选的。我记得的全是老爸英明神勇的一面。

    小姨妹来玩。第二段婚姻亮红灯了。老爸和老妈的婚姻,从来就是红灯多于绿灯的,两个老宝一路有惊无险地过到了近七十。怎么现代人的婚姻就如此不堪一击?我知道原因。

    一早,老妈叫过我和姐姐,一脸地郑重:“你是姐姐,大了,要学会让着宝宝一点。个子不算矮了,要学会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还有,挑猪草羊草的,从前也没有让你们做过,以后这些都得自己做了。”

    我们有种很不祥的感觉。老爸常年漂在外,习惯了老妈替我们撑起一方天。一群女人在等老妈。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拉得很长,很沉重。只有老妈蹲在我俩面前,还在絮絮吩咐。没人催她,她的话说了好几遍了,可是还是不放心。有的婶婶开始转过脸去,在抹泪。

    一帮女人结伴离去。没有人告诉我们,她们去哪里。姐姐搂过我,我们坐在门槛上,开始放声大哭。很怕。很怕。

    老爸从外面回家了。标志性的歌声,一路飘来。我和姐姐相视一看,眼泪一抹拔腿往歌声飘来的方向迎去:爸!爸!

    凄厉无比。

    老爸下得车来,一把把我举得好高:“想爸爸吗?”小胖腿在他的心窝上踢得咚咚响。“不想!”啊呜对准我的肩头又一口猛咬下来,我又一次哇哇大哭。老爸掉头问姐姐:“妈妈呢?”姐姐想起来似的,放声大哭:“不知道。要我带好宝宝。她和一群婶婶姑姑上街了。对了。老妈要我学会做饭,洗衣。”老爸把我往地上一扔,跨上自行车掉头就走。

    老爸果真走南闯北,他一下子就算准了,村里把所有适龄妇女逮来结扎了。简陋的设备,一群待宰的女人,排在手术室外面。已经轮上老妈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对手术的不可预知,对前面日子的茫然无知,让那个平时风风火火的女人,彻底闭嘴了。没有人反抗。老爸一脚就踢开了外面的门。门边的几个大汉迎上去阻拦:“里面全是女人,男人不得进里!”老爸嚷着:“对呀,就是来找我家女人的!”

    剑拔弩张。

    几个人迅速地围紧老爸,村里干部正在一边闲聊的,立即掐灭烟头过来了。一看是老爸,松了口气。都是熟人了。干部招呼老爸:“吴生,你也知道的,现在是国家号召,我们也是端人碗受人管。”老爸一改刚才横相,掏出香烟来招呼:“不是。你们想错了。我不是来闹堂的,我是来替她的。”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干部也始料不及。老爸殷勤地发放着香烟:“不拿你们为难。我们家,里里外外全靠她的,要有三长两短,不只是两个孩子,我还有一群兄弟,父母年纪也大了。”干部猛抽着烟:“可是,你要想好了。毕竟男人手术的比例少。如果算上你,第二个。”老爸一脸轻松:“我这一生不算长,还没怕过什么。我换下她!”

    这些老妈根本不知道,老妈像只待宰的猪羊在里间,突然外面唤她的名字:“你可以回家了。”老妈朝医生问:“好啦?”医生不耐烦地叫下一个:“没好。你不用做了!”

    老妈一出门,就看到了老爸站在门外。老妈折头就往里闯:“不行!还是我进去!”

    老爸平时不凶,这时倒比较强横,一把叉住老妈:“回家吧,两个孩子还在家里呢!”

    老妈再回头时,老爸朝她笑着挥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老爸的当年,多少带着这样的豪情替换下老妈的。关于这段,很少有人提及,老爸晚年特别干瘦,各种毛病,不知道和这个手术有没有关系,现在想来,风险未必有多大,到底是灭绝人寰的一种手术了。这是老爸和老妈多年婚姻生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抹强光,也确实温暖到他们日后磕磕碰碰的每一个寻常日子。每次我妈哭天抹泪说尽老爸坏处时,我都怂恿他们离了算了。老妈铁定闭嘴。老妈可以骂他,可以管他,可以咒他,可以嫌他,唯一不可以离开他。

    老爸回得家来,老妈破天荒地没有下地,做得满桌饭菜,只等老爸上桌。老爸涎着脸皮对老妈:“这以后,可得把我当大爷供着。”老妈一听,菜碗往我们跟前一推:“跟共产党请功去!”老爸皮厚地夺过菜碗:“我总是家里的功臣呀。”老妈当下心软了:“是的呢。今天真巧了。之前想让人带信给你,商量商量的。你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想到今天居然正好撞上。”老爸大爷地把腿架到凳子上:“那给大爷捶捶呀!”老妈抽去凳子,收拾碗筷:“再不吃,倒了喂猪!”老爸赶紧乖乖地埋头喝酒吃菜。

    奶奶来了:“二小子,老三回来了!”老爸的酒杯,一愣神,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