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月亮月光光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09:42      字数:2445
    又回老家了。从前的小河早已干了,河底稀稀疏疏几根芦苇,营养不良的样子。那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头发冒出一丛,终因元气不足,长得还是差强人意。很是心痛。从前的小河,水满草肥,抽芦苇芯子,放嘴里一吹,有乐声流淌。慌得家里大人追得出门:“要死!这个不能吹!蛇会钻进门来的!”吓得忙不迭地扔掉,哪里会有什么蛇!分明是怕我们抽了芯子,冬日里,去哪里割芦苇?特别粗壮笔直的,割的同时,就被手巧的父亲,三折两折,弯成了手枪,稍粗的可以用来编帘子,帘子的作用最大,铺在场上,可以晒东西,棉花、瓜菜、晒伏的衣服……盖瓦房时,可以苫在房顶,上面再加柏油纸,就会结实百年了。芦苇捶扁了可以做成畚箕,粮折子,柴门,芦席。再不济的,又细又弯的,实在派不上用场的,还可以烧火,袅袅炊烟,远望是一幅田园画,靠近了有光亮有温暖,落下的余烬,布棉鞋踩在上面捂暖,断不会因为太旺烤焦了鞋子,如此用指一掰,芦苇竟是一宝了。

    正因为是宝,每年的冬天,老爸和老妈都会去草荡。一去就是几个月。那里照例是男人的天下,站河水里割草,坐草把上大碗喝酒,逼出周身的寒气,再踏进隆冬的水里割草。冻得抗不过去时,那些男人,站成一排,一个起了头,众人连成线:“太阳出来罗哎,喜洋洋哦啷罗”其它人哄叫:“哟——喂!”“挑起扁担郎郎扯!”满河的男人发出狂野的嘶喊:“光扯!上山岗罗罗!”吓得河里寒鸦扑愣愣飞起无数。再等一首歌吼下来时,芦苇已经放倒了一半。

    这年的冬天,特别温情脉脉。来了个水乡姑娘,被唤作西乡里的,言语中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其实相隔不算太远,但那时交通特别不发达,感觉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姑娘让大伙兴奋了很久。先是她的说话。他们叫她:“小侉子,今天吃什么啦?”小侉子脆生生地答:“没有哇!”那边哄笑。“今年多大?”“19了哇。”“有婆家没?”“瞎说什么呷?”对,都带个后缀,答句里有个哇,问句里有个呷。

    小侉子长得好看。高高的,微微有些胖。从前人都吃不饱,最看不上的就是干瘪干瘪的。小侉子的福态,让每个人见了都看出日子的喜庆来,年长的,恨不能掐掐她饱端端的小脸。小侉子有一头乌发,草荡的早晨,来得格外早,小侉子站在朝阳里,眯着一双眼,对着太阳梳自己的小辫子。嘴里哼着快乐的歌:“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啊,唱一呀唱。”只一小会儿,人就蹲下去,对着河水,照照自己,甩甩大辫子,做个鬼脸继续:“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涧……”老妈在远处,捶洗一堆衣服,小侉子脆声唤:“姐姐早!”老妈扬起水花,笑着,算成回答。小侉子扭身进了自己的棚子。忽然听到小侉子啊地尖叫,继而是小声的哭泣。老妈转进小侉子棚子,小侉子正端着粥碗,看到老妈进来,来不及擦掉眼泪,又笑了。小侉子的碗里,是黄黄的玉米糁子。糁子时间长了,有了那种白白的小虫子,一经烧熟,在上面浮了一层。

    小侉子闭着眼,吞了几口,干呕了起来。老妈不言语,转了出去,不一会儿,给小侉子端来一碗粥。是那种米打底的。米三分,玉米糁子七分。小侉子破涕为笑,吸溜溜一碗粥下了肚子。

    连续几天,老妈再起来洗衣服时,看不到那个对着太阳梳长发的小姑娘了,也听不到歌声。老妈转去小姑娘的棚子,小姑娘端着满布着虫子的粥,狠闭着眼,往嘴里倒。老妈一阵心酸,夺过粥碗:“不要再吃了,姐那边有。”小姑娘笑嘻嘻地:“这几天,我想到一个办法,趁天还不亮,看不清它们,就可以一口气喝饱了。”小姑娘拍拍自己的肚皮:“姐,我饱了!”老妈问:“你们家就让你带的这个出来的?”姑娘的眼泪啪啪往下落:“不是。是他们欺负人。把我的米换走了。”小姑娘拿出米袋,眼泪又下来了。老妈拿了布袋就走,不一会儿,换了等量的米和糁子送了回头。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老妈把稀饭端给工人们,一下子炸锅了:“二嫂子,这个怎么吃呀!全是虫子。”老妈殷勤地一个个添粥:“嗯,不知道是哪个,把我们米袋子换掉了。”男人们都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呀!”老妈不动声色:“是真的呀。”

    一般半个月的样子,草荡都会休整一次,一般是回家拿补衣服粮食一类的,有家庭孩子老人的,都要回家看看。小侉子也回家了。再过来时,穿了件新碎花假领子,翻在粗布棉袄外面,越发好看。小侉子拎来小半袋米送还老妈:“谢谢姐姐!这次我特地多带了点。”

    老妈不动声色地替小侉子收了下来。半个月的样子,老妈再去看小侉子,小侉子兴奋呆了:“姐姐,这次没人换我的米了。我还藏在我的床底下了。其实不是找不着,是他们不使坏了!”老妈这才把米给小侉子送来:“留着你自己吃。你们都是外乡人,在外不容易。我们那里人多,担得住。”小侉子抱我我老妈:“姐姐,你真好!”老妈弄了个大红脸,她已经记不得人和人还有这样的表达了。

    小侉子因着老妈的暗地里相助,再没有人敢换她的米了,再有可以相帮的地方,那些粗野的男人,大多可以不露声色地帮小丫头一把。最热闹的还是晚上,小侉子唱:“喜鹊那个喳喳落井台。”老爸和:“远方的书信趁风来。”小侉子大辫子一甩:“姑娘含笑把信开哟,一串山歌飞村外,”老爸接:“飞呀飞村外。”

    那年的草荡特别丰产,待得春节回家时,人人分得了一大笔钱。小姑娘开心坏了,一天几趟地钻老妈棚子来,掰着手指头憧憬着:“姐姐,这样我就可以给自己做一件水红一件大红的罩衫了。姐姐,你说,是大红的好看,还是翠绿的好看?”老妈看着她粉嫩的面颊,老妈答着:“年轻着,穿什么都好看。”小丫头乐坏了:“姐姐,那就一件大红一件翠绿的?”

    老爸刚好进来,小丫头叫着:“姐夫姐夫,咱们来对歌?”

    “好啊!”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小丫头的音线轻柔绵长,老爸的声音浑厚低沉:“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词句铿锵,陡转直下。小丫头再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似月下轻弦,突然放慢了速度,舒缓缠绵,似闲马,达达溜着。河里还有少部分人在割草,一齐停下了镰刀,竖着耳朵听,一群晚归的鸟儿,扑愣着翅膀,团团飞转,就是不进巢。

    一个年长的,抽着烟斗眯着双眼,看着我老妈:“麻烦了。你没有发现,他们特别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