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遗帕惹相思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09:10      字数:3225
    干活了。给棉花打花头。一株棉花,有一个花头,头掐去,才容易分杈,可以有更多的头冒出来,再开花,结的棉桃就会多。活儿不重,但要眼明手快。老妈巧手翻飞,哼着小曲。老妈会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老妈歌声明亮清朗,全不见歌词里的惆怅与忧伤。

    “夏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有人调皮地接了上来。老妈一看,爱死那个姑娘了,碎花的确良上衣,乌发上缠着一块手帕。老妈接下姑娘的歌声朝下,姑娘看呆了,老妈掐花头像跳舞的。姑娘再要唱时,明显跟不上了,是因为手下慢了,脚上也慢了,来不及了。老妈朝着她的行子歪了一下,帮她把前面的带掉了,姑娘很快跟上了老妈。“姐姐,你好快!”老妈笑了,“这点儿活哪里够做呀!”

    果真,再要赶下一趟,就没有活了。开始有人送茶水到田头了,姑娘还是紧挨着老妈坐在田梗。老妈拿出放在围裙下面的绣绷,开始飞针走线。姑娘跃跃欲试:“姐姐,明天我带个新绣样给你!”

    姑娘第二天果真带来了。一本发黄的绣样书,各种图案。老妈一一翻过,姑娘翻出蓝色复写纸:“姐姐,这个可以画下来的,你可以多画几个,到时想绣什么就绣什么。”

    老妈当真拿出复写纸,趴在田头,认真地划着。歇晌时间很快过去了,下午是沤肥。一大堆青草废物,堆成大大的方块,然后用河泥在外面糊上一层。不管男女老少,都要领了任务而去。姑娘满脸难色,人群里早有人大声地呼喊合作伙伴。老妈小声跟姑娘说:“今天我跟你了。”姑娘一吓:“我们行?”老妈说,“行的。有我呢!”

    青草和沤肥的东西堆成方块不是太大问题,要下河挖河泥,姑娘脸上变了色。老妈卷卷裤腿就下了河,河水不深,泥担上铺上了草,河泥挖了往上放。待得要满时,老妈挑起就往岸上走。姑娘有些难过:姐姐……老妈把姑娘按着坐在河边背风的地方,老妈唱:“秋季到来荷花香……”歌声悠悠明亮清朗,姑娘开心起来,接了上去:大姑娘夜夜梦家乡。唱了这首换那首,河泥倒在肥堆上,老妈一手扶着,一手便抹开了,姑娘想要帮忙,老妈说:坐那边唱,我一个人就行了。

    姑娘几乎成了老妈的小跟班。捉虫子计数。那是姑娘的最怕。晚上摸黑,砍下刺槐树叶,卷成窝的形状,马灯引着,飞虫等纷纷撞来,估计差不多了,用个大口袋扑住树叶,所有的虫子束手就擒。然后要数了报给公家,以此计分。刺槐树就够让姑娘揪心的了,她不会爬树,更怕上面的刺。这些,老妈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数虫子对她更是折磨,常常眼睛吓得都不敢睁,老妈哈哈大笑:都死了呀,怕个头呀。

    姑娘就是怕,不敢用手碰,小棒挑还是不敢。

    前天我去无锡看大哥家女儿。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是个肥皂剧,看得人火大。那个男主角,拎着蛋糕向嫣然求婚,平时玩得跟哥们一样的女孩,突然装醉,电话要他赶去送她回家。男人就拎着蛋糕往女哥们那里赶。嫣然这里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就恨呀,恨这个男人优柔寡断,恨那个女哥们在这个关键时刻插上一脚。其实哪里需要我们恨呀?男人如果心目中一点点女哥们的位置不留,怎么可能陷于两难?他拎着蛋糕来找醉酒的女哥们时,嫣然其实就输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心动,怎么会在两个女人之间徘徊?我们真是吃饱了撑着,替电视上的人担忧。

    事实上爱情便是剪不断理还乱。其实我这就是个故事。都猜上了,姑娘就是香帕。男人多半可以立即转身,女人,则难得多。香帕最初无限接近老妈,是因为不服气。没想到,后来她俩居然成了最铁的朋友,香帕最终果断嫁人,还是因为老妈。

    有一天太晚了,香帕跟老妈说,姐,带我到你家吃饭吧。老妈开心地应了一声,好啊!多个碗多双筷子呗!

    香帕随着老妈进屋时,奶奶意外,连连退了两步。我的几个叔叔们在挤眉弄眼。老爸刚从外面疯回来,也吓了一跳。老妈把香帕按得坐了下来,然后开始拿出爷爷的酒碗。不过二两酒的样子,老妈小心地倒出一半,又从锅里舀了半勺水兑了进去。然后盛稀饭了,最厚的捞了端到香帕面前,再厚些的给小叔、奶奶、老爸,最后到老妈手里的,就是照得见人影的稀汤了。老妈并没有坐下,连着喝了几碗粥汤,再次给大家添粥。很快一桌人散了,老妈把那一堆碗推进锅里,用洗锅碗的刷把快速地刷着。香帕坐在灶前,一个可以看清老妈的地方,都能听到老妈腹中晃荡的水声响。香帕叫着:姐……

    老妈应着,嗯?

    姐,你不饿?

    老妈再答:都吃好几碗了!不饿不饿了!

    香帕说:姐,我做不到。

    老妈说:嗯?什么?

    香帕咬着唇,不再说话了。老妈快乐地哼起小曲:“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香帕那个眼泪呀,哗哗流。

    姐姐的到来,让老妈变得让人难以辨认。先是香帕发现的。老妈先是往男人堆里钻。那时全是集体做活,歇晌的时候,男和女分成两团,都有交流,但很少有个别行动。香帕总是发现,不好找老妈了。每次再找到时,她必躲躲闪闪地男人走后的圈子里呆着。再看到香帕时,也会让她先走。香帕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就是找不到答案。

    某一日,又到休息时间了。香帕不再大呼小叫地找老妈了,先是躲在一处,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转到男人离开的地方。老妈果然在。老妈低着头在地面上,不知道看到什么了,用脚一下子踩住,然后四下张望。香帕直接在老妈背后一拍,干嘛呢鬼鬼的?老妈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你先走,我等会再走,今天有点小事。

    香帕倒是想看看,老妈能有什么小事?老妈的肚子已经可以看出来了,香帕常常从自己家里偷吃的带出来给老妈开小灶,可是老妈分明有事瞒着香帕。

    香帕想了想还是走了。老妈确认她走远了,才松开自己的脚。是一个香烟头!

    哈哈,这个典故,多年后的老爸谈起,还咬牙切齿。最不能释怀的是姐姐,姐姐说,难怪自己长得丑,都怪老妈抽烟!

    老妈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烟头塞进嘴里,点燃了狠狠地吸着,太短了,还没吸到,就烫着了嘴,老妈狼狈地吐出烟丝,又低下头来找。

    香帕看到了,没有再窜出去,只是慢慢地转身往家走。夜来了,老妈睁大着眼,继续寻找烟头。她的运气真背,再没能找到第二个。

    第二天一上工,香帕手里就多了两根纸烟。完整的,全新的。老妈叫了一声,扑抢过来,找个背风的地方,点上烟,贪婪地抽着,一支快抽完了,才有空抬起头来。看香帕正一脸怒气朝着自己,老妈苦笑着,并不答腔,又准备点上第二支。香帕急了,夺了过来:你就不能省着点?我偷的,我容易吗我?

    老妈笑着搂过她:“就知道你会和我一条战线。别告诉他。他知道就完了。”香帕撇嘴:“你会怕他?”

    他还真就知道了。是老妈掏他的口袋,每天会抽出几支烟来。老爸从来都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可竟然也发现自己的烟连续几天少掉了。莫名少掉。老爸很紧张。叔叔们都还小,他自己吸了戒不掉了,就怕叔叔们也学。那天跟老妈说:“我的烟连续几天都少掉了,你帮着看一下,他们哪个会偷着抽烟?”

    老妈心虚,并不答话。老爸提高嗓门:“你在干什么?说话都听不到?”老妈一吓,手一松,一堆烟头掉了下来。老爸不敢相信地看着地上的烟头,老爸愤怒地揪过老妈,老妈一个踉跄,口袋里的烟丝全部掉了出来。老爸火上了天,扯起老妈拳头就挥了下来。

    香帕正好来找老妈,一头撞见,一下子就跳了过来:“你还是个男人嘛!她这是因为没有东西吃!你都不知道疼她,她一个人吃两个人消耗的!”

    其实这是一种怪病,连老妈都解释不了的怪病,未必是因为饿,或者馋。很像是释放骨子里的邪恶。一向强势的老妈,自觉理亏,缓缓地滑坐到地上,老爸看着同仇敌忾的两个女人,拳头落哪儿也不合适。

    冬天的时候,姐姐就生下来了。香帕找到老妈,姐,我要出嫁了。

    老妈点头,是该嫁了,不小了。香帕说:姐,我也嫁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家庭。老妈答:嗯,好的,就是舍不得你吃苦。

    香帕说:我也要向你一样,让他们家人过上好日子。

    那时姐姐已经生下来了。老妈看着怀里猫一样大小的姐姐,眼泪就下来了。老妈说:嗯。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冬季到来雪茫茫,老妈一个冬日,基本都只睡半宿觉。叔叔们脚上都有了鞋。爷爷奶奶脚上都有了鞋。我的哑巴姑姑家头胎儿子也终于有了一件棉纱衣。香帕的嫁期在即,母亲替她绣了一幅帐檐,一块床单。床单她带走了,帐檐再三不肯,留在我们家,我十多岁上搬家才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