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往事
作者:
ran.t 更新:2018-07-01 08:31 字数:4635
甘、曾两人过了约十分钟才先后站起。过谦分别看了一下两边,确定都无大碍才放了心。
曾衍长说:“我们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竟然敢跳出来劝和,你就不怕我们对你不利?”过谦摇了摇头:“你们不会的。”想想又说,“甘愿不会,是对所有人;你不会,是只对我一个。”他这话是说给躲在暗处的祁必明听的,警告他一露马脚,后患无穷。祁必明心领神会,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曾衍长听了过谦的话,哈哈大笑,因伤后中气不足,笑了几声又止住了:“好小子,你的眼光和本座的手段一样毒。”他自承行事作风狠辣,相比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之辈,自有一种磊落的枭雄气度。过谦扶他靠到一棵树上,又去另一边扶住甘愿说:“真不要紧吗?”甘愿“嗯”了一声说:“我是机器人。”过谦愣了愣说:“我知道。”甘愿看了看他:“你不害怕?”过谦没好气地说:“你是变形金刚我也不怕。”甘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气色立刻活泛了许多。
曾衍长对面赞道:“处处与众不同,实在合我的脾胃。可惜不肯随我完成大业。”过谦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就不用讨论了。我只想请问,您所谓大业到底指的是什么?”甘愿插口道:“自然是在幻谷作威作福,无人辖治。”曾衍长冷笑道:“你半生不出幻谷,以为这里就是全部。我的眼光怎会囿于此间?好,今天趁着我们三个都在,把话挑明了,此后各其行事,看谁能够笑到最后。”
他抬眼望向天空深处说:“我要和我的分身在六大部落扫清阻力,建立文坛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把触角进一步伸展到影视、美术、书法、音乐、舞蹈、摄影诸大版块,做文化领域的共主;本座最希望的还是与朝野实力雄厚的有识之士联成一线,有朝一日,压倒日韩的文化影响力,与西方争夺话语权,叫诺贝尔、布克、戛纳、奥斯卡再不是全球文艺标尺,这个标准要东移到我国,操之于我手!美化哪一家,妖魔化哪一国,尽决于我!把喜欢的捧上九霄,把不喜欢的踩到脚底,瞧我们的高兴!熙熙攘攘,万国来朝,华夏风流,睨睥天下,那才是我一生的巅峰!”他说到这里,不禁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过谦初听几乎要与他一样热血沸腾,一回思,坦然说:“您这种国族荣誉感和个人野心的混杂我不大好评价,我就是觉着,您未必能心想事成,更未必能在您有生之年做到。”曾衍长目光凛凛:“所以我才想选一个接班人。”过谦笑道:“您别看我。以您的标准衡量,我是最不堪造就的了。我没什么壮志。人生在世,但求适意。安顿好自己,安顿好家人和爱人,活得有尊严、有意义我就很满足了。我这愿望虽然小,或许比您的宏图值得追求——您所走的那条艰难之极的道路,要以多少种方式倒下多少个人,您想过吗?”曾衍长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些人如同蝼蚁,来人间转一遭就是为了当别人的踏脚石。我知道你不同意,否则也不会跟甘愿意气相投了。”过谦笑笑说:“我不同意的还不止这一桩。我觉得我们没道理受西人摆布,但不代表就要变成那些傲慢蛮横、指手划脚、莫名优越、摆布别人的西人——把你自己变成了你斗争的对手,这叫什么胜利?”
曾衍长不愠不恼,反而一笑:“傻小子,你不欺人,人便欺你。你肯谦让,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为了不被人压倒,非得先下手为强,去压倒别人。”过谦默然,曾衍长说:“听不见你反驳,我还真有点不习惯。”过谦笑笑说:“您这种个性与追求,在文学中是很有魅力的形象,在生活中却是很多人的灾难。”曾衍长大笑道:“与实现宏图壮志相比,灾难算得了什么?与其一辈子默默无闻,还不如制造些惊天动地的灾难,史书上总算留下一笔。好了,今天我们打开天窗,里里外外说了个通透,此后再无秘密,同时也就再无退路了。”他不再倚靠大树,迈出了一步,又沉又稳:“甘老师,我恢复得好像比你快一些儿。”
过谦大吃一惊。他禀性单纯,说话便说话,全没想到其他,不料曾衍长侃侃而谈,暗中却培养元气,打通筋脉,要抢在甘愿前面凝聚力量。瞧他神情狰狞,只怕一击致命,忙拦在甘愿前面说:“曾谷主手下留情!”为他自己,他是不会服软的,为甘愿他脱口而出。曾衍长又逼近了两步,慢慢说道:“你问她,易地而处,她会不会对我留情?”过谦大急,却被身后甘愿轻轻推开说:“何必求情?”语调稳定,清脆如常。过谦回头一看,她脸色已转红润。过谦还没反应过来,甘愿手臂一振,那先前被她撞断的大半截路灯灯杆朝曾衍长“呼”的一声飞了过去。
曾衍长事事谋定而后动,甘愿处于险境时却喜欢主动出击,说打就打。曾衍长向迎面飞来的路灯连弹几弹,“当当当当”几响,灯管炸裂,灯杆上多了几个极深的小孔,杆身被他指力所激,反向甘愿撞去。甘愿左袖下垂,纺丝不动,右袖疾转,形成一股“螺旋劲”,把纯钢的灯杆扭成了麻花状,“啪”的横扫到路边大树上,灯杆、树身齐断,砸得尘沙飞扬。
过谦插到二人中间叫道:“到此为止,行不行?!”
曾衍长向甘愿深深凝视,半晌才说:“不行也只好行了。你甘老师的自我修复能力超出我的预期,哼,夫复何言?”他抬步便走,甘愿叫道:“绿萍的事怎么说?”曾衍长脚下不停:“依你。念在你是当世唯一一位能跟曾某人平手较量的大高手,不管是人是机器,曾某暂且让你一步。”甘愿笑道:“多谢。我会为你保密的。”曾衍长走得极快,转眼只剩一个背影:“彼此彼此。”
过谦、甘愿一起看着他走远,均生感慨。过谦忽然想到祁必明还在左近,忙问了一句:“你们营造的结界打开了吧?”甘愿诧异说:“当然了,我们两人都受损严重,哪有能力保持这个独立空间?”过谦相信他的笨小弟祁必明听懂了他的明示,于是送甘愿回“揽月阁”去。
行到孤峰下,两人都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过谦觉得他问多了会显得太在意她不是人类,甘愿觉得他没问而她主动陈说倒像心虚,急于取得他的谅解。她虽视他为家人,终究心高气傲,她毕生最大的“短处”在人前偏要处之泰然。
过谦提出送她上峰,她说不必,一边拒绝一边心下后悔,只盼过谦能不管不顾,坚持己见。这次过谦没令她失望,他不争辩,不踌躇,用天经天义似的果决半扶着她进了电梯。
在第一部电梯里,她说起她对曾衍长的担忧,因为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就不仅不会收敛,反会变本加厉,加快进度。老谷主明明告诫过她,风气崩坏会毁了幻谷。过谦问她为什么不把这话转告曾衍长。甘愿道:“说了,他嗤之以鼻。”
在第二部电梯里,她向过谦解说变异加克隆两种技术混用的可怖。本体活着一天,他们就能用这手法不断复制,恶性扩散。过谦宽慰她说不必太担心,“曾衍长自视奇高,绝不会允许克隆太多那么优秀的‘自己’。事实也证明,迄今为止,就只五个部落首领是他的分身。”甘愿叹道:“那是浮出水面的。水下有没有,有多少,难说得很。你没听他说要向影视、美术等等领域扩张吗?届时他扶植起来的分区首领极可能还是他的分身。这个人是走火入魔了!”
第三部电梯中,他们推想他频繁出国,大概也是在国外或以利诱,或抓把柄,结交帮手,埋下伏线,纵横捭阖,以为他日之张本。这么看来,要遏制他的势力,又难上加难。过谦同情地说:“又得苦了你了。”甘愿便说:“如果我是寻常人类,早就心力交瘁。老谷主当时迫于内外种种压力不得已批准曾衍长继任谷主,跟着就制造了我们七姐妹作为牵制。以钢铁之躯对抗曾衍长的钢铁意志,老谷主可谓高瞻远瞩。”
她说溜了嘴,顺口提到了她是机器人这个禁忌话题。真正说了,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如释重负。在“揽月阁”里,二人不再顾忌,打开了话匣子。过谦边瞧着她的满头青丝、雪肤樱唇,边感叹地说:“我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你能与谷中所有摄像头、电脑、‘鹰眼’联机,为什么有所谓的气功和异能,为什么文学才华如此高绝,理论修养又如此深厚渊博——你给许有清小说里埋进去的十几处‘抄袭’的经典,我一个也没听说过。”甘愿笑笑说:“要不是这样,怎瞒得过伏虚,又怎么能连消带打,一举打垮了伏虚和许有清两个人。”过谦便道:“为什么曾衍长不复制一个伏虚出来继续为虎作伥?”甘愿说:“伏虚受的是魔童的寒冰掌,不是人类自身基因导致的病患,浑身细胞全被破坏,无法克隆了。”过谦这才了然。
客厅里一片幽寂,一应摆设宛如第一次上门拜访时,时隔一年多,却已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过谦陡的冒出一个想法,想到分别在即,直说也无妨,便笑道:“我总觉得,上任谷主造出你这么完美的……人来,不会完全是制衡曾衍长。”甘愿倚在沙发靠背上,理顺紊乱的系统:“这话怎么讲?”过谦笑道:“要是你背负的只是政治使命,老谷主给你灌输的就只有厚黑学而没有文学,只有勾心斗角而没有兰心蕙质。”甘愿坐直了身子问:“那依你看呢?”
过谦笑着说:“应付曾衍长只是一方面。他还想为入住幻谷的作家造一个高远的目标,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精神标杆。有你存在,众作家就有了仰慕、学习、追赶、超越的活生生的形象。”甘愿喃喃地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谦看着她的眼睛说:“所以你不应该把自己看小了,把自己降格成一个手段高明、方向相反的女版曾衍长!”他不知道这话冒不冒昧,但他决定趁今夜来个竹筒倒豆子。甘愿长吸了口气,绽开笑颜道:“老谷主的深意我终于领悟了,过谦,谢谢你!”
过谦见她欣然接受,大为开心。讲通了此节,就更没什么是不能畅所欲言的。过谦的茶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直喝了六七杯茶,月至中天,才想起来要走。甘愿也不虚留,送他到门口。真要走了,他又苦于脑中有个依稀的念头几次三番没抓住,不想出来怕要整夜失眠。甘愿取笑他说:“你有强迫症吗?回去睡一觉,明天就想起来了。”过谦做手势叫她别吭声,和她一起走到电梯口那里,蓦的脑中如电光般一亮:“我知道了!”
甘愿笑瞧着他,也不催促,又像纵容,又像逗弄。其状便如一个促狭的长姐,明知幼弟急于倾吐学校里的趣事,她偏做出不热心的样子。过谦不理她调侃的神色说:“魏长老曾跟我说,他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想到了,他一定是把你的秘密透露给了吕行!”
“吕行”二字一出口,甘愿嘴角的笑容冻结了。过谦明知这是她的伤心事,但不想她始终蒙在鼓里:“你漂亮优雅,有才有情,吕行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来赴约还决绝地一走了之?”甘愿沉吟着说:“他知道了我的身世?”过谦斩截地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可是幻谷里有这个本领和才智,能大致猜到你来历的没几个人,数一数无非曾衍长、老夫、伏虚、魏长老、宇文茂、欧阳早吧?”甘愿点了点头:“他们在谷中日子久了,难免发现些蛛丝马迹,找到些端倪,尤其是我的超能力。他们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过谦继续他的推理:“曾衍长那一派是不会对外乱说的,曾衍长自己就又变异又分身,他们怕你反击。老夫也不会说,事不关己,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必定不做。这样一排除,只有魏长老。加上他又对我说过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事,是你的**,铁板钉钉,再不会错了。”魏晋是未来人、预言幻谷会从地球上消失等等他却避而不谈。
他在原地打着转儿说:“我不懂的是,他立场和你相近,都尊重文学,钟爱幻谷,干嘛要做这件事?”
甘愿笑了笑说:“你善于分析事理,却不会猜度人心。魏长老做了件坏事,用意却是好的。”她摁了开关,电梯“隆隆”的上来了。她道:“假如我跟吕行好了,后果怎样?”过谦说:“他留下来或者你……跟他走?”甘愿点头说:“魏长老怕的正是后一点。他怕万一我为了爱人舍弃了维护幻谷的职责。没有我,谁能阻止曾衍长一家独大?反过来说,曾衍长巴不得我离开呢,他就算查到我是机器人,也会千方百计帮我在吕行那里隐瞒,这也能反证此事与他无关。”过谦说:“这倒是!”
电梯到了。甘愿叫过谦进去,淡淡笑着:“魏长老不知道,我和幻谷是绝不会分开的。”电梯门合上了,缓缓下降。过谦仰头朝她挥挥手。她的人高上去,高上去,高到飘渺。她的笑容淡出了视线,只余月色下那股挥之不去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