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
作者:ran.t      更新:2018-07-02 08:47      字数:4741
    甘愿、曾衍长的身份一经揭露,不仅对过谦来说石破天惊,祁必明也是心头大震。他向来嘴敞,但这种攸关性命的事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回去以后绝口不提,交流活动、寻常授课、小型聚餐一概不参加,就怕自己那张臭嘴一不小心泄露天机。

    这件事对他的另一层意义过谦无从体会,那就是他的梦中**绿萍顿时变得可疑起来。甘愿、绿萍情同手足,过从甚密,甘愿是机器人,绿萍知不知道?或者,绿萍也是甘愿的“同类”?

    这可怕的想象惊得祁必明心口“扑通扑通”的。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他忧心忡忡闲晃荡,顶头见绿萍来了,转身就跑。他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过去,这一急转,反倒引起了绿萍的注意。她便扬声叫住他说:“祁必明,跑什么,鬼鬼祟祟的?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哪?”祁必明一回头,立时堆笑堆得要溢出来:“咦,是主管啊!必明眼拙,都没看见,该死该死!”一头笑一头想,“会不会真死在这里?”又偷眼瞅着她想,“言语神态明明是个普通美女啊!”转念又想,“不对,甘愿的外表也看不出一毫破绽,可不能色迷心窍!”

    绿萍见他神情古怪,不似平时,当时是感到厌恶,这时是满心奇怪:“大清早急吼吼的,干嘛去?”

    祁必明笑道:“搜集素材,启发灵感。主管打哪儿来呀?”绿萍掠了掠头发说:“刚代表幻谷送走了伏虚的老婆。她行李多,要求高,倒很折腾了我一阵子。”祁必明看她面容,听她说话,尤其说的又是最家常最平凡的“人间话”,猜疑畏惧之心才稍稍淡了些:“以后再没人拿停船场跟坐飞船的客人讨价还价了,幻谷少了一道风景。”绿萍“扑哧”笑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积点口德吧小伙子。”

    祁必明嘀咕:“你也大不了我太多吧——哎,您今年多大?”他想套问她是不是机器人,假如是,她的年龄就没那么方便计算,她就会有一些些犹豫。假如是人类呢,正常人说到岁数都是不假思索一口报出来的。绿萍不知他在试探,想了想笑道:“懂不懂礼貌,哪有男人当面打探女士年龄的?”祁必明头皮发麻:“完了完了,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掩盖实情!她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人类。”忙笑道,“我年纪小,您就见谅呗!”且说且退,缓缓去远。

    绿萍心想:“小家伙搞什么鬼!”他垂涎于她时她很烦他,其貌不扬,才学平庸,狂妄自大,简直没点儿得人心的地方。等他莫名其妙避着她躲着她,她又不舒服,仿佛是说明了她吸引力的下降。她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没工夫多想,心里不快了一会儿就忙别的去了。

    祁必明开始时怕惹她疑心,还尽可能走得从容,到后来禁不住越走越快,直到两三里路以外,确信“逃出虎口”才说了句“妈呀!”他对她貌似热烈的钟情,以及旺盛的**像挨了一桶冰水,浇得脊梁骨上都寒嗖嗖的。一腔单恋,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发誓以后绝不再单独出门,出来也不走人烟稀少处了。

    正庆幸顺利脱险,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一哆嗦,心道:“不会吧?今天走的是华盖运哪,撞来撞去全是要命的人!”他像没听见似的埋头朝前只管走。那人又叫了一声,音量大得实在无法装聋,他只得笑道:“咦,曾谷主,这么巧!”

    曾衍长走到他旁边,挥挥手,意思是一起走。祁必明心想“这是与鬼同行”,笑得比哭还难看:“您也出来散步?”曾衍长淡淡地说:“嗯。”他不露喜怒,祁必明的忐忑又加一倍。他问了祁必明些话:在写什么,对“幽谷奖”有没有信心,还有多长时间期满离谷,将来别把幻谷忘了,均是再寻常不过的聊天。祁必明心里打鼓,应答得加意小心。他有直觉:被绿萍看破了行藏,尚有一线生机;被曾衍长拆穿了西洋镜,那是非死不可。若在平日,曾衍长早就觉察到对方的异样,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闲话了一路不过是打发孤单,对祁必明的信口敷衍、过分谦卑没多留意。

    走到一处岔路口,祁必明耍了个滑头,笑问:“您去哪儿?”曾衍长朝东一指:“办公室。”祁必明立马答道:“我去西边,去……琉璃树听歌。”曾衍长“嗯”了一声,拍了拍他,径自去了。那两下轻拍让他想到“化骨绵掌”,曾衍长一走远,他立刻拉开肩头衣裳检查有没有发青发紫;身子一晃,差点没跌倒,这才发觉腿也是软的。

    曾衍长到了办公室,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给一盆许久没浇过水的耐旱的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桌边坐下,看着窗外:白色的天,黑色的地,树木花草全像沾着墨汁,黑白照片似的景物。他记起几天前,雨后彩虹让一些年轻作家欢呼雀跃,他看出来只是一层白一层黑又一层白,冷硬,无情,没有生气。

    甘愿用五颜六色来攻他,说他目迷五色,真是个天大的讽刺。从他大量注射激素,激发人体潜能,功力大进以后,他就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到后期,干脆看不见黑白以外的任何颜色了。他拥有无上的威力,却永远告别了缤纷的人生。他的天地,从此是单调的非黑即白。偶尔,看到一些淡灰的团块他就欣喜不已,那时的世界像张灰色的圣诞卡,常人或以为乏味,在他,已是难得的奢侈。他对他的分身们自嘲说:“我们永远生活在高雅的水墨画里。”

    劳碌半生,无妻无子,为了一个目标,他押上了全部,包括绚烂的色泽。受邀参观绘画展时,他频频点头微笑,没有人知道梵高的向日葵在他眼里竟是浓黑的。到国外联络诸人,安排内应,那些个轻易就被收买的洋奸——中国有没骨气没气节的汉奸,外国也有奴颜媚人的洋奸——陪着他游览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奢华的花纹在他看来就是白的黑的纹路。他不得不表示赞叹,说“真美!”五色令人目盲,真是活见鬼,能看见五色倒好了,哪怕一天,他愿意折寿十年!但是他随即禁止自己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只会令他软弱、孤寂、恐慌,那不是他曾衍长该有的情绪。既然牺牲得这么多这么惨重,就无论如何都要对得起自己!

    黑色的仙人掌如一条僵硬的蛇,一身的刺都是它的獠牙,牙都长到皮肤外头来了……僵硬的,再浇多少水也滋润不了的化石……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你说道家为什么爱拿水来说事?”宿舍里,过谦问莫渊道。

    莫渊笑道:“方便他们说义理、打比方、讲故事吧。”过谦想想说:“也是。”莫渊笑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过谦笑道:“昨天翻了翻《道德经》。你别说,老子的水和庄子的水差别还蛮大的。”莫渊笑说:“愿闻其详。”过谦便说:“一个平和,一个浩瀚;一个深邃,一个潇洒;一个安详,一个浪漫。老子的水是一幅研究用的图画,庄子的水是电影里的动感镜头。”莫渊笑着说:“哟,难得听你谈玄说道啊。”过谦纠正说:“嘁,我是说道而不谈玄。”

    莫渊分享了一把坚果给过谦,过谦啃一条辣鸡腿啃得方兴未艾,摇手谢绝。莫渊说:“我最近读《维摩诘经》,觉得佛家是有气度,在家修行也得到推崇,维摩诘居士的修为连文殊菩萨都甘拜下风。”过谦笑道:“佛教我没接触过,不过说一声‘最包容的宗教’应该不为过吧?”莫渊笑道:“岂止是包容,好处多得很,细细体会滋味不尽。”过谦丢掉鸡腿骨,抽了张纸随意擦擦手:“你以前不是更偏爱道家吗?你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东西。”莫渊笑着放下坚果袋子说:“狗嘴不吐象牙,人的看法会有改变的嘛。你刚才不是说水吗,记不记得《道德经》里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又说‘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也不知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我怎么感觉他这‘不争’是假象,是一种迷惑对手的策略?说到底还是要争,要‘胜’,只是一边争胜一边还想‘无尤’罢了。”过谦拍拍手上的纸屑坐回来说:“你是想说,道家没佛家彻底?”

    莫渊笑道:“前者是高级的处世哲学,后者是高妙的生命智慧。”过谦合什笑道:“大渊禅师,恕我直言,你的性格清净无为,像道多过像佛。善哉。”莫渊笑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改。我以前独善其身,除了对有限的两三个人以外,普遍的不够同情和关心。我觉得你其实挺有佛性的,性子是暴烈了点儿,但深处有悲悯。看看老夫、伏虚、许有清他们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他们的就知道了。”

    过谦笑着开电脑说:“说到许有清,好久没听到动静了,倒是别的作家跳上了前台。”他招招手叫莫渊过来:“绝对亮瞎你的钛合金眼。”

    只见论坛上无数网友分成两方,一方骂某作家写小说不如小学生作文,一方对骂并辩解说该作家的作品是新时期当之无愧的经典。莫渊笑道:“太假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自己在导演这场闹剧。”过谦笑着虚戳屏幕,调整界面:“估计花了大价钱雇佣水军,还得分成敌我两个阵营,不简单哪!这儿还有视频呢。友情提示:深呼吸后再看。”

    莫渊故意深吸口气,笑着弯腰观看。视频里,那作家面对不知哪家媒体的采访,面带忧色:“近来围绕我的一场风波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情愿处在风口浪尖的。有人享受聚光灯下的时刻,享受成为焦点的状态,我是相反的。我喜欢的是文学本身,附加的皮毛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那采访者的画外音不失时机地响起:“您觉得本次‘幽谷奖’,您会像多数人期望的那样登顶吗?”过谦评论说:“神助攻,不知道‘多数人’是不是地球上的,我怎么不知道?”那作家动情地说:“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衷心祝愿过谦、莫渊等和我一起入围的青年才俊获得好成绩!至于我,获得过不少荣誉,也得到不少肯定,身外之物,不在乎了!有文学相伴,了此一生,已经是上帝的恩赐!”莫渊微笑道:“上帝好无辜。”过谦乐得大笑:“老男人的过度抒情,像火锅店里的过期酱料,香里面含着浓郁的恶心。”莫渊笑得说不出话来。

    过谦喘了半天说:“为了‘幽谷奖’,大家伙儿都豁出去了。”莫渊笑着说:“这位作家进幻谷前就颇有名望,实力很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过谦不在意地说:“得陇望蜀呗。谁会嫌奖多、钱多、名气大呢?还特意提到我俩是‘青年才俊’,他已经获得过不少荣誉,言下之意,他要年纪有年纪,要地位有地位,恳请评委会在评奖时予以考虑,真是既自傲又自卑。”

    莫渊便说:“昨天我看到一个异曲同工的,叫做‘五十年来最差作家评选’,第一名是甘老师,第十名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也在幻谷,我估计就是这个‘评选’的始作俑者。”过谦“哦”了一声冷笑道:“这是‘反炒作’,在我那个时空就有人这么干,不是什么新招儿了。大家一看,‘最差作家’,来了兴趣;再一看,他竟然能跟甘愿并列,足以证明他也非同凡响。我要是没猜错,中间八个倒霉的陪绑者都是名作家吧?”莫渊笑道:“是的。”过谦问他:“那位仁兄是谁?”莫渊说了姓名,过谦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长期籍籍无名,干一行骂一行,混得灰头土脸,好容易挤进幻谷,就等着这次杀出一条血路。哎你说,为了一个‘幽谷奖’,丑态百出,无所不用其极,至于吗?”他心中还浮起一个不太愿意深思的念头:“**至此,会不会加速幻谷的突然消失?”

    他不知道,此刻,在散文部落的大船上,曾衍长正召集五个“自己”开会,在做着过谦所忧虑的事。曾衍长扫了一眼众人,慢慢起身说:“明天我会宣布本届‘幽谷奖’不用‘玉玲珑’,不现场亮分,名次由我一人决定。”

    散文部落首领问道:“甘愿会作梗吗?”曾衍长笑了笑说:“我正是要引她来找我理论,才好瓮中捉鳖。”诗歌首领便问:“您的意思是?”曾衍长得意地说:“经过数年艰难之极的研究,我刚刚掌握了完全操控男机器的方法。我会一夜之间修改掉他们的程序,让所有男机器暴动。‘射日轩’埋伏下的二十个,是其中战斗力最强的。有他们相助,我能当场把甘愿打成碎片。”戏剧首领忙问:“要是她不去呢?”曾衍长说:“凡是涉及到所谓‘文学的纯净’,她都按捺不住。我这次直接踩她的底线,不怕她不来。万一她不动,设定的时间一到我也会带着男机器去找她,另外十个战力次强的则去解决绿萍。”评论首领笑道:“妙得很,我迫不及待想看她们仓惶失措、一败涂地的样子。”曾衍长笑道:“我这边一发动,你们同时起事,混乱中结果掉那五个长期羁绊你们的女人,铲除她们的同党,趁便洗清所有‘克隆’的证据。”报告文学首领问道:“有把握吗?”曾衍长胸有成竹地说:“毒瘤早晚要割,迟不如早。只要事前不走漏半点风声,动手时迅雷不及掩耳,咱们的把握超过七成!”众首领血脉偾张,一齐站起。曾衍长一笑,大手一挥:“各自准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