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留在林海雪原
作者:
刘国林 更新:2017-11-08 19:08 字数:3228
1969年冬,我高中毕业。正值动乱的年代,别无选择,只好回乡参加劳动。刚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那天,正逢队里安排人上山倒套子。啥叫倒套子?我很好奇,一打听才知道,倒套子就是把刚伐下来的大树从山上倒到山下的贮木场归楞。山林里的冬天就像作家笔下描绘的林海雪原景色,积雪盖满了山林,山里人就借着没膝深的积雪,用马匹往山下拉,就像马拉爬犁一样,积雪就是很好的润滑剂,不出多大的力气,盆口粗的圆木就倒下山。
打听明白了,我嚷嚷着也要跟着去。生气队长是我家的邻居,论辈份我得喊他“郑大伯”。因他四十大多了,也没有儿女,村里人背后都喊他“郑大绝户”,我背地里也这样称呼他。“郑大绝户”被我缠得没法子,就跟我讲好,再苦再累也不许哭鼻子,更不许打退堂鼓,否则不给工钱。我满口答应,心想,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能让我去就行。于是,上山倒套子的队伍里就多了我这个吃闲饭的。
到了工地,我极力表现自己,但只能干些削树丫子、捡尺、记工分等轻巧活儿,累活和危险活“郑大绝户”都不让我去。倒套子一个沟塘只能干十天八天的,就得转场。这天,我们要往龙爪沟转场,那里是片原始林子。走了五里多路时,最前头的“郑大绝户”站住了,向后头挥手让大伙绕道走。我看着好奇,忍不住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手按嘴唇,摆摆手示意我别吱声。
到了晚上,回到工棚里时“郑大绝户”才告诉我,那片老林子把三条猎狗都吓哆嗦了,夹着尾巴啦啦尿,不敢叫出声来,肯定遇上了大家伙。我问:“大家伙是啥?是不是老虎?”“老虎听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地乍呼?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那是又憨又笨的孤野猪,才敢和到它领地的对手使横。在咱老爷岭,猎户都知道‘一猪二熊三老虎’,孤野猪才是山里的大爷,也最不好收拾,猎狗敢围黑熊,敢扑老虎,一遇上孤野猪就吓蔫了,孤野猪那尖獠牙,挑猎狗就像用筷子挑粉条似的,越挑越来劲儿,不尽性是不会罢休的。”
说完,“郑大绝户”睡觉去了。我却躺在大铺上动起了心思:“都说野猪肉好吃,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过是啥滋味呢。猎户们怕它,那是他们只会蛮干,没知识不懂得利用科学。我要是想出个既不冒险又能逮到孤野猪的绝招儿,‘郑大绝户’肯定会高看我一眼,乡亲们也会吃点儿野猪肉开开荤了。”越这样想我心里越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搅得邻铺赵老蔫不满地问:“咋的了?做梦娶媳妇了?说出来让我听听。”“那不算新鲜,过两天我让你见见尖拱嘴、大耳朵、走路直哼哼的娘子,让你亲个够!”老蔫见我要拿他“开涮”,便不再搭腔,翻身又睡着了。
我一宿没睡,暗暗想好了捕猎孤野猪的绝招儿:陷阱加火攻,保准儿能十拿九稳地吃到野猪肉!第二天,我谎称自己昨晚睡觉着了凉,肚子疼。“郑大绝户”见我弓着腰、捂着肚子的难受样子,便大发慈悲:“歇一天吧,顺便把炕好好烧一烧,免得大伙儿睡觉再着凉。”等上山场的人一走远,我立马现出原形,先吃了两大碗大馇子干饭,又喝了一碗萝卜豆腐汤,觉得吃饱喝足了,便提起两个四十斤的塑料桶:一个灌满了汽油,一个灌满了水,一起放到爬犁上,又带着板斧、绳子和锹镐,这才拉着爬犁直奔孤野猪栖息地。
到了猎狗站着不走的地方,我找到一棵大松树,在树干上拴了根拇指粗细的麻绳,接着把树干一米往下的地方浇了一圈汽油。我想,假如孤野猪追到树下,我就爬树自保,它若是在树下缠着不走,或者撞树干,肯定会撞得浑身都是汽油,我就会用喷灯往它的身上喷。它身上的汽油一遇到火,肯定会忽地一下子燃烧起来,不把它点天灯才怪呢。
然后,我跳下树,开始挖厚厚的积雪,很快挖成一个两米多深,一米多宽,三四米长的雪沟,把带来的水均匀地洒在雪沟的四壁,把沟边变成了可照见人影的镜面,之后在雪沟上架了一块木板。这就是我的陷阱计,假如孤野猪追我,逃生的路线就是雪沟上的木板,过沟后撤掉木板,孤野猪肯定会躲闪不及掉进沟里,四面的雪壁光滑如镜,孤野猪肯定爬不上来,坐以待毙,等上山的人回来就能把它生擒活捉。
这一切都忙活完了,我开始寻找孤野猪藏身的地方。让我没想到的是,沿着林子转了十几圈儿,就是没发现孤野猪栖息的地方,气得我心里骂道:“哪来的孤野猪?净拿大话糊弄人!”便心灰意冷地坐在一个一米多粗的枯椴树下休息。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刚坐下两个眼皮就上下不停地打架,想瞌睡一会儿。这时,一股恶臭的猪粪味儿把我的睡意熏跑了,熏得我作呕。这是哪来的臭味儿?我心里嘀咕着,四处寻找,发现枯树后面有个十分隐蔽的空洞,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臭味正是从空洞里冒出来的。我强忍着憋了一口气探头往洞里望,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后脊背,背上满是沾满枯草叶的猪毛。“孤野猪真的在里边!”我本能地往后退,可两腿却软得迈不动步,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足足坐了十几分钟,听一听洞里并没有动静,才稳住神,缓过一口气。我的胆子大起来,它肯定死在洞里了,便爬起来打开喷灯往洞里照。可洞里的孤野猪仍是一动不动。我更加验证了自己的判断,折了根树枝往洞里捅了捅,手里感觉软乎乎的,但那孤野猪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是个死野猪,我怕它干啥?又一想,不行,万一它是冻僵的,半死不活的让我给刺激活了咋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谨慎点好,安全第一。这样想着,我便捡些干些堆在洞口,把剩下的汽油全浇在干柴上,点着之后便爬到树上听动静。
火烧起来了,越烧越旺!我等着看孤野猪像醉汉一样冲出来,接着一身是火地横冲直撞,最后烧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失望了,除了不断的凄厉地惨叫,什么也没发生。半小时过去了,燃烧的火焰变成了一堆时明时灭的红火炭,枯树洞里仍往出冒火断断续续的黑烟,洞里仍是静得出奇。我从树上跳下来,呆呆地站在孤野猪洞前的火堆旁,再也没有勇气往洞里看个究竟。我站了一个来钟头,洞里仍死一般地寂静。无奈,我垂头丧气地拉着爬犁回到工棚。
第二天一大早,我约好邻铺的赵老蔫,趁着大伙还睡得香甜的当儿,便悄悄地起身,来到孤野猪的洞前。我俩拎着磨得锋利的大板斧,摆出拼命的架势,胆战心惊地向洞口靠近。到了洞口,我点着喷灯往里一照,还是孤野猪的后背,但是猪毛烧光了,剩下一片黑乎乎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裂开了小口子——那是烧熟的肉崩裂开的裂口。孤野猪被烧死了!我顿时喜上眉梢,仍掉板斧拽着赵老蔫就往洞里钻。我打开喷灯一照,顿时惊呆了:孤野猪是头母野猪,它的腹下紧紧护着六只刚出生不久的野猪崽子,老鼠般大小,鲜红的肉色……尽管母野猪的后背都烧焦了,但是它的崽子被它藏在腹下,一点也没被烧着,而是窒息死的。
应我和赵老蔫看着母野猪愣神的时候,后腚猛地被踹了一脚,把我和赵老蔫都踹个狗呛屎。回头一看,不知啥时候“郑大绝户”领着人到了。“郑大绝户”气得像一头暴怒的黑瞎子,眼珠子都要瞪得迸出来。他蹦着高指着我骂:“你个小犊子,狗屁不懂就敢偷着祸害山牲口,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那熊样也敢猎野猪!孤野猪若是背朝洞口躺在窝里,那就是母野猪!若捅它都不动一下,那就是下了崽子!这个时候下手抄它的老窝,谁见了都得骂你八辈祖宗,有点儿人性也不能做那缺八辈子大德的绝户事!你想想,要不是母野猪为了护它的崽子,你小子还能活到这会儿?早就让母野猪给戳死了……”
我原想猎到孤野猪出把风头,没想到尽落个黑瞎子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时我才知道,打猎也讲究人道的,猎户是严格遵守着祖宗传下的规矩:不打正在怀孕或者生育的野兽,不杀吃奶的小牲口崽子的。我烧死了母野猪一家七口,是犯了猎户的山规,罪不可赦。那天晚上回到工棚后,全工棚里的人没有一个搭理我。第二天一早,“郑大绝户”对我下了逐客令:“你这个小犊子,别怨我心狠,给我土豆搬家——滚球子吧!”
这件事过去四十年了,但那次偷猎母野猪的悔恨仍念念不忘。去年春节我回家乡探望“郑大绝户”时,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当着我老婆的面揭我的疤:“这小犊子打小就是个愣头青,上山倒套子愣是把一头母野猪和它的崽子全烧死了,我没让他吃到野猪肉就给撵下山了!小子,敢不敢把那段儿事写出来让现在的年轻人看?”我红着脸答应了“郑大绝户”交给的“作业”——写成了这篇小文,也算对往事的悔恨,对家乡人赔个礼,道个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