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斗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6-08 09:43      字数:16342
    四月里,百鸟欢鸣,山花盛开,孩子们穿上新衣,像野兔一样窜来窜去,还把花环套在自家狗的脖子上,拉到河滩去“比美”。大人们争相挂出笑容,走街窜巷,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月亮山更加青翠了,从那里吹来的空气是那样清新,像将其人酿的米酒一样令人沉醉。春风悄悄地把山花吹到河里,让月亮河不知不觉地盛装前往大海。将其镇又进入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了。

    这天下午,罗比比放学回来,一进屋,就看见罗九利正忙着把刚到的货往架上放。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我回来了,要我帮忙吗?”罗九利冷笑一声:“帮忙?嘿,还是变老鼠回你的书房去吧!”罗比比赶紧登上楼梯。“慢着!”罗九利一声厉喝。罗比比惊慌地回过头来,只见罗九利拿着一瓶可乐,面无表情地说:“接住了,免得有人说我虐待你。”说着把可乐轻轻抛来。罗比比接过饮料,嘀咕着说了声“谢谢爸”,慌忙跑上楼去。

    像往常一样,他要先向妈妈报到。妈妈不在,他只好先进书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窗外,大约两公里远的地方,月亮山在夕阳下吐出漫天烟霞,发出万道金光,活像童话中的城堡一般,正悄悄打开它的城门,迎接小主人公的到来。

    “神鹰会从山洞里飞出来把我接走吗?就像猫头鹰给哈利•波特送信一样?”罗比比望了一会,叹了口气,“要是今年不出现,我发誓再也不等了,否则我的成绩会被洪升升赶上的。”

    最近他上课老是走神,为此挨了不少批评。为了响应市教育局的号召,培养孩子们的环保意识,栾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我最喜爱的一种动物》。罗比比写的是鹰,可压根儿也没对鹰的外表习性作过一点点描绘,通篇写的只是如何如何等待一只神鹰从月亮山飞来,把他接到一个美丽如童话般的世界中去。栾老师的评语是:“有想象力,但是跑了题,为了警告你一定要战胜明年的小升初考试,我给你0分!下次可不许再乱来了!!!!”

    想到这里,罗比比笑了。他拿出书本来,开始写今天的作业。刚写了一半,就听得外面传来快乐的喊叫声:“比比,妈妈回来了,看妈妈给你买的什么东西?”

    罗比比腾的一声跳起来,正要冲出去,范思思已经乐呵呵地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当然不是采自大自然的活体,而是一件石膏做的模型。

    “妈妈知道你喜欢鹰,这次到县城办事,专门到礼品店给你挑了一个。”

    “谢谢妈妈。”罗比比接过鹰,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然后转过身,在范思思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范思思乐得合不拢嘴。

    “妈妈还给你买了好些书,都是学习用的,主要是作文书,练习册。”范思思又把一撂书放在书桌上,口气变得凝重起来,“比比听着,妈妈希望你明年考上龙鼎中学,将来再考重点大学,到时妈妈就有盼头了。”

    “没问题。”罗比比拍着**说。

    见儿子如此懂事,范思思欣慰地拍拍罗比比的脸:“好孩子,妈妈给你做饭去,你好好写作业,写完了就做这些练习题。”

    “好的。”罗比比看着书桌上的鹰,连连点头。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忙转头问道:“妈,这只鹰,爸爸的态度是什么?”

    罗比比实在太怕罗九利拧他的耳朵了。

    “你爸只是摸了两下,说这玩意儿是不是拿来树立远大理想用的?哈哈,你爸终于对了一次,说了一句人话。”范思思说着笑了起来,“好了,妈妈不打扰你学习了。”说完带上门走了。

    罗比比胡乱地把书往架子上一塞,便摩挲着石膏鹰端详起来。它的爪子紧紧抓住一块长着塑料花草的岩石,一双警惕、犀利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它很威武,但不是他心中的那只鹰,尽管如此,罗比比还是非常喜欢它。

    “把它放在窗台上,把月亮山的鹰都引过来。”一个好主意猛地跳出来,他兴奋极了,立即爬上书桌,把石膏鹰小心地移放到窗台上,让它头朝外,面向月亮山。

    “要是它能叫就好了。”罗比比兴奋得摩拳擦掌。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罗比比快开门”的急促的叫声,是邓昂的声音。罗比比急忙跳下来,打开门,邓昂一头闯了进来,却又猛回头,把门砰地一声锁上,但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罗比比,大事不好!”

    “别急,”罗比比把可乐递给邓昂,“先喝水。”

    邓昂拧开盖子,咕噜咕噜灌了一气,这才缓过神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封信来:“洪升升要和你决斗。”

    “什么?”罗比比大吃一惊,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外来人罗比比:

    兹定于2019年4月7日下午一点整在月亮河走马滩向你挑战,请罗先生准时赴约为盼。嘿,你要是怕了就快躲起来吧,要不就赶紧转学,无数个哈哈哈……送给你。特别提醒:谁告诉大人谁就不是男子汉!

    正宗将其小子    洪升升

    罗比比纳闷道:“奇怪,洪升升是二班班长,我是一班的学习委员,我和他很少打交道,从没惹过他,他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邓昂瞪大眼睛说:“他嫉妒你,早就想干掉你了!”

    罗比比眼前忽然闪现出镇长夫人恶狠狠的脸来,她指着罗比比,当众骂他父亲是酒鬼,像蠕虫一样浑身发抖。

    “我明白了,他妈妈也嫉妒我。”罗比比恍然大悟。

    “别废话,明天你到底去不去?”

    “小声点,别让我妈听见了!”罗比比低声说,“我当然要去,去粉碎洪升升的阴谋,叫那小子明白,别以为他老爸是镇长,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太棒了,叫他们官僚子弟也尝尝老百姓的厉害!”邓昂兴奋得直晃拳头,“罗比比,不要怕,我找拉拉队给你助威,我当队长。”

    邓昂是罗比比的儿时伙伴、同班同学和最好的朋友,两人可谓是难兄难弟。当下罗比比叮嘱邓昂只找要好的同学,千万别把消息泄露出去了。邓昂答应着,便赶着串联去了。

    谁知一听是帮罗比比和洪升升作对,除了小哥们王铜和许帅帅,那帮平时拍**斗嗓门豪气冲天的男生们都不敢做声了。当邓昂打电话把这个黑色消息告诉罗比比的时候,罗比比却毫不介意:“兄弟,不要再找人了,有你们三个支持我什么都不怕了。”邓昂、王铜和许帅帅是罗比比的死党,四个人老在一块玩。三个人私下里把罗比比当老大,被洪升升戏称是罗比比的“三个火枪手”。

    想起洪升升前呼后拥的样子,而同班的男同学却不愿为自己助威,罗比比还是有些气鼓鼓的,在肚子里骂他们胆小鬼。就在这时,班上一个叫关雨含的女生打来了电话。

    如果硬要把成人世界往儿童世界延伸的话,那么这个小女孩的地位比洪升升还要高出一大截,唉,谁叫她老爸是将其镇的党委书记呢。不过这个小女孩却丝毫没有官家小姐的坏脾气。她守纪律,有礼貌,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学习刻苦,更叫人羡慕的是,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唱歌跳舞电子琴钢琴,样样都棒。那次全县文艺比赛,由罗比比担任朗诵角色的那个获奖节目,就是由她领舞的。她是全校高年级男生们公认的校花。罗比比很喜欢听她弹琴,每次路过她家的小洋楼,楼上总会天女散花般地飘下优美的琴声,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得如痴如醉。要是他鼓起勇气喊她的话,她一定会把头探出窗户,高兴得大叫:“罗比比,快上来玩,我教你弹钢琴。”罗比比却胆怯了:“不,我要回家了。”有时,关雨含的妈妈,一个非常漂亮而文雅的女人,也会出现在窗前:“你就是有名的罗比比呀,雨含是你的崇拜者呢,上来坐坐。”罗比比拔腿就跑:“谢谢阿姨,我妈在叫我呢。”谁知道这个貌似和蔼的女人会不会拿他的身世来取乐呢?所以,罗比比至今还未到关雨含家里玩过,但班上有七八个同学很荣幸地受到邀请去走过一遭,不过,关雨含倒参观过罗比比的书房,她撇撇嘴说,我的还要好。

    这位人见人爱的珍贵小校花看上去文静乖顺,但暗地里却是个小辣椒。平常,如果有人欺负弱小的同学,她总会站出来捍卫正义,而只要她一出现,那些个头再大的男生也会乖乖地后退。她不知多少次站出来替罗比比说话。罗比比感激她,但更多的是羞愧,因为事后他肯定要遭到男生们的嘲笑,唉,但愿这次她不会又一厢情愿地跑出来充当他的侠女了。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低的、焦急的声音:“罗比比,洪升升要和你决斗,你准备好了没有?”

    “不,是挑战。”罗比比压着嗓门说,“你怎么知道的?”

    “洪升升通知我的,他叫我当他的助威团团长,我没答应。”

    “为什么?”

    “我想做你的拉拉队长。”

    “唉,真不巧,邓昂已经当上了。”罗比比嘿嘿地笑了。

    “那我就做队员,为你加油。”

    “不行,这是男生之间的事,和女生无关。”

    “那我做你们的裁判。”

    “不行!”

    “自由人呢?”

    “也不行!总之一句话,到时你不能出现在现场,否则我会很没面子的!”

    “啊?!”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委屈的惊呼。

    “对不起了。”罗比比硬起心肠,啪的一声挂掉电话。

    那时范思思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猛听得罗比比说对不起,登时神经一紧:“比比,你跟谁说对不起?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哦,没,没有。”罗比比支支吾吾地说,“明天单元测验,同学叫我递条子。”

    “那应该是他对不起才对,小小年纪就学会做假,将来大了那还得了!比比,你没有错!”范思思夸许地笑了。

    罗九利呷了一口茶,面无表情地瞟了罗比比一眼。罗比比忙低下头来:“妈,爸,我去睡了。”说着到自己卧室去了。

    “洪升升那小子会不会使什么诡计呢?”罗比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平常玩得很好的同学,为什么这时侯都不理我了呢?仅仅因为洪升升老爸是镇长吗?”

    他又一次感到被抛弃的孤独,忍不住默默地流下泪来,这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太脆弱了,永远也做不了像兰博那样不流泪只流血的硬汉英雄。

    “我还有邓昂,还有王铜和许帅帅,嗯,还有关雨含,他们是我真正的朋友。还有你,鹰,尽管你是一团石膏,你也是我的好朋友。”罗比比看着窗台上的鹰,喃喃自语,不知不觉睡着了。

    “决斗”的时刻像一群乌鸦黑压压地飞来了。洪升升在二十多名拥趸的前呼后拥下,趾高气扬地来到走马滩岸边。相比之下,罗比比的阵势像闹饥荒的津巴布韦一样惨不忍睹,只有三个男生站在他身边。洪升升一见罗比比孤零零的惨相,首先抛出一串纵声大笑。

    “罗比比,现在你总算明白你是将其镇最不受欢迎的人了吧。”

    “洪升升,你不是向我挑战吗?”罗比比冷笑一声,“快出题吧!讲故事,猜谜语,背古诗,做算术,爬山,游泳,任你挑!”

    “错误!你以为我会跟你文斗吗?这次我堂堂正正地向你挑战,就是想赢你一回。你说的这些项目我当然斗不过你,但有一项你绝对不如我,那就是——武斗!”

    “你想打架?”罗比比愣住了。

    “白痴!”洪升升哈哈大笑,“居然不懂挑战就是决斗,决斗就是打架!”

    “白痴秀才!傻瓜书生!”洪升升的助威团跟着大声起哄。

    “我早跟你说过是决斗,”邓昂悄悄责备道,“决斗就是打架,外国人就兴这规矩。”

    罗比比望了望又高又壮的洪升升,再审视了一下自己瘦弱的身躯,心想要是被对方压倒在地就很难翻身了,显然,在打架这个血腥项目上多半会输。

    “罗先生,你要是怕了就下跪求饶吧,本帅封你做洪升升助威团团长。”洪升升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地叫。

    “做我们的团长?不行,他那熊样只能做个团员。”洪升升的一个拥趸惊呼起来。

    “他不是自以为很聪明吗?就封他做洪总的军师吧,月薪三包饼干。”另一个团员怪叫道,引得同伙满场大笑。

    邓昂、王铜、许帅帅担心地看着罗比比。

    罗比比紧握双拳,伫立不动,目光变得异常明亮,风吹起他的衣裳,像出征前的旌旗发出宏大而又细微的猎猎声。他看见,神秘的太阳鹰又出现在他心头的悬崖上,正向天空慢慢地举起翅膀。

    “罗比比一定会赢的!”邓昂拍了拍罗比比的肩膀,冲着洪升升一伙大声喊道,“因为他有两个‘比’字!”

    “胜利属于罗比比!”王铜、许帅帅跟着嚷了起来。

    “什么?他有两个鼻子?哭出来的鼻涕当然比别人多啦!”洪升升怪叫起来。助威团立刻爆发出哄笑声,伴随着各种扭肩飞臀的夸张动作。

    蓦地,喧闹声戛然而止,只见罗比比迈开双脚,一步步向洪升升走去。决斗就要开始啦,所有的拉拉队员都屏住了呼吸。洪升升装出相扑运动员的威风样,一摆一晃地向罗比比走去。

    “住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大家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长头发的小姑娘率领一大帮男生女生飞奔而来。“是关雨含!”邓昂兴奋得一跳三尺高,“罗比比,全班同学都替你加油来了!”

    罗比比只觉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知道,是关雨含把同学们动员起来的。眨眼间,她飞到了面前。而其他的同学们振臂高呼:“罗比比加油!罗比比必胜!”像士兵一样齐唰唰地跑到罗比比身后站着。与此同时,洪升升助威团也狂热地振臂高呼:“洪总加油!洪总必胜!”

    “谢谢你们为我助威!”罗比比乐得合不拢嘴。

    “谁叫你是我们的学习委员呢?”方哲笑嘻嘻地说。

    “罗比比加油!罗比比必胜!”

    “洪总加油!洪总必胜!”

    双方助威团又激烈地交起火来。

    “都不许加油!”关雨含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有话要说!”

    双方队员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关雨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正要发言,洪升升却抢了先:“关雨含,我请你担任我的助威团团长,你为什么不答应?你老爸是书记,我老爸是镇长,只要咱们联手,就可以天下无敌!”

    “呸!谁跟你这个小坏蛋联手?”关雨含呵斥道,“洪升升,你靠老爸欺负同学,算什么英雄?你成绩赶不上罗比比,就找他打架,有本事的刻苦学习,回回拿年级第一,那才是英雄!如果你懂礼貌的话,就向罗比比道歉,和他做好朋友。”

    大家都怔住了,原来关雨含是来劝架的。

    洪升升不敢向党委书记的千金发难,便嘲笑起罗比比来:“罗比比,没想到你又要靠女生帮忙了。看在关小姐的份上,只要你肯弯腰认输,今天这场架本少爷可以收回去!”

    罗比比满脸红涨,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在他心灵的悬崖上,太阳鹰呼的一声,冲进了高高的云层,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

    “关雨含,你退后,今天这场架我打定了!”罗比比冷冷说道,又一步步走向洪升升。关雨含噙着泪,一声不吭,走到同学们中间。

    “快看,关雨含晕倒了!”洪升升忽然一声惊叫。罗比比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猛听得身后一声厉喝:“打掉你的鼻子!”“糟了,中计了!”罗比比急忙往旁边一闪,但为时已晚,洪升升的黑拳像石头重重地打在他脸上。罗比比登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只觉鼻子酸痛,头嗡嗡直响,伸手一摸,哎呀,流血了。

    “洪升升,你好阴险!”邓昂气愤得大叫。三个小哥们冲上去把罗比比扶起来。关雨含惊呆了,和同学们一起跑上去,查看罗比比的伤情。女生们都唧唧喳喳声讨起洪升升来。洪升升助威团一声不吭。

    “兵不厌诈,要怪就怪外来人太蠢了!”洪升升傲然回敬道。

    “你们都走开,别让我丢脸!”罗比比一把推开邓昂,嗷嗷地叫着,一头向洪升升冲过去,两个人登时抱作一团,扭摔起来。

    “罗比比加油!罗比比必胜!”“洪总加油!洪总必胜!”双方拉拉队又拼命地叫喊起来,那兴奋劲儿仿佛在围观一场有本班参与的拔河比赛一般。

    罗比比毕竟瘦弱,没相持多久就被洪升升摔倒在地。洪升升压在他身上,连连揍了罗比比几拳,边打边喊:“我是第一!我是第一!”刹那间,罗比比的鼻子、嘴角又流出血来了。

    罗比比的同学们都吓坏了。邓昂哇哇大叫,要冲上去帮忙,被关雨含死死拽住。“不能打群架!”她那快哭出来的声音可以想见她有多心疼。

    罗比比奋力挣扎,终于扭住了洪升升的手腕,两个人恶狠狠地对抗着,一时又陷入僵持。

    神奇的太阳鹰在罗比比的心头急速地盘旋,变幻,幻化成无数只愤怒的鹰。无数只愤怒的鹰在罗比比脑海里冲翔,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无数钩子般的喙、无数尖利的爪子闪闪发光,无数翅膀拍打出滚滚黄沙和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和大地,一股卷着热血的强力冲动像海啸般蓦然间冲出了罗比比的喉咙,他冲着洪升升,呲牙咧嘴,发出了一声尖锐凄厉的吼叫!

    这声音如此怪异,如此尖利,如此冲天贯地,撕心裂肺,洪升升大惊失色,不觉手一松。罗比比再发出一声鹰鸣,洪升升吓得捂住耳朵,哇哇乱叫,瘫作一团。罗比比趁机一用力,将洪升升一把掀翻,不由分说,骑在他身上,一边凄厉地鹰鸣,一边挥拳如雨,照样揍了对方一个鼻青脸肿,口角流血。洪升升开始还能讨饶:“我投降!我投降!”眨眼间就在极度的惊吓中没了声息。

    邓昂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欢呼,关雨含也惊呆了,罗比比的拉拉队惊呆了,洪升升助威团更是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关雨含才醒悟般地大叫起来:“邓昂,快去把罗比比拉下来!”大家这才冲上去,把发疯般的罗比比拖下来,再看洪升升,早已昏了过去。还是关雨含镇定,叫大家用水把他喷醒。洪升升坐起身来,抱着头失声痛哭。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没有人安慰他。忽然,一个女生叫了起来:“罗比比走了!”

    震惊和狂喜充盈着罗比比的心胸,在大家忙着救洪升升的时候,他悄悄地离开了。当同学们追上来的时候,他已爬上了一道陡坎。

    “罗比比,你伤得怎么样?”大家都关切地问。

    “罗比比,要不要到医院?”是邓昂的声音。

    “不,我该回家了。”罗比比回答说,心头荡起一片灰蒙蒙的情绪。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对站在陡坎下的伙伴们说道:“你们相信吗?我是鹰变的。”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接着,他昂首向天,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鹰鸣,然后转身飞奔而去,留下同学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他刚才好可怕呀,我都认不出来了。”

    “好像蝙蝠侠和蜘蛛人,真是帅呆了。”

    “他真的好奇怪哦。”

    “大家听着,我宣布将其小学五年级一班今年的最新发现,罗比比会学鸟叫,就跟真的一样。”

    “学鸟叫不如学老虎狮子叫,那样更吓人。”

    哈哈哈,孩子们毕竟天真,不一会儿就笑成一团。只有洪升升还坐在河滩上大哭,他的崇拜者们怎么也劝不住。

    罗比比和洪升升决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小的将其镇。罗九利一改拧耳朵的处罚,做了一根竹鞭把罗比比狠狠地打了一顿,他那疯狂的样子范思思怎么也拦不住,最后只好护着罗比比,操起一把菜刀才把罗九利吓得回过神来。

    “小混蛋,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呀!”罗九利跌倒在地,抱着头颅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打起镇长的少爷来了!你知不知道镇长是什么官?只要他使个眼色,工商、税务、公安、法院、地痞,都会联手来整我们,到时我们可怎么活呀?”

    “罗九利,你当年救我的勇气到哪儿去了?”范思思一边为罗比比用紫药水消毒,一边厉声喝道,“现在是2019年,不是谁想压谁就能压谁,我就不信中国的法律不管用!”

    坚强的罗比比,在遭罗九利鞭打时可是咬牙挺住,不哼一声,这时再也受不了委屈,扑倒在范思思怀里哭了起来:“我没有错,是洪升升欺负我,他恨我,有我在,他拿不了第一,他想赶我走。”

    范思思咬牙切齿地安慰道:“比比别害怕,有妈妈在谁也欺负不了你,要是他们仗着权势真的来整我们,妈妈就跟他们打官司,县城打不赢跑啸舞,啸舞不行上北京,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咱们赶出地球,我就不信到了这个年代还没有天理王法!”

    随即,范思思带着罗比比到镇医院检查了伤情,开了些药。罗比比被洪升升揍得鼻青脸肿,再加上被罗九利狠打了一顿,只觉身心俱痛,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但在伤痛之中藏着怎样的惊喜啊!他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一幕:在心中无数只鹰的激动下,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男孩,竟然吼出了鹰一样的叫声,将对手吓了个半死!

    多么不可思议,可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合情合理!神秘的太阳鹰一定是我的灵魂,从我生下来起,它就在我的心中飞翔。它陪伴我,安慰我,鼓励我,也保佑我。现在我获得了它的叫声,不久就一定能生出翅膀,只要有了翅膀,我就会自由自在地飞向天空,飞向月亮山,飞到梦中每一个神奇而温暖的地方……

    罗比比想着想着,开心得露出了笑容。他忍着疼痛,爬起身来,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痴痴地凝望不远处的月亮山。在夕阳的照耀下,他梦中的圣地更加光辉灿烂。啊,它正吐放五彩缤纷的烟霞,在美丽的雾霭中,有一万只鹰在优美地飞翔,它们都看着他,拍着翅膀欢叫着:“比比快来呀!比比快来呀!”

    深夜里,在全身**的疼痛中,罗比比睡得昏昏沉沉,噩梦不断,一会梦见自己用尖利的嘴在猛啄洪升升和他的鲜艳的妈妈,一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鹰在边唱边飞,可地上那些虎呀狼呀野猪呀也都张开翅膀,飞到空中来追咬他,吓得他东躲西藏。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呼唤:“比比,比比,我是爸爸……”接着,仿佛有人在抚摩自己的额头。一股强大的暖流涌上心头,他感到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爸爸,”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仿佛看见一个男人正跪在床前,低着头,好像在哭。“爸爸找到我了,爸爸保护我。”他拼命地卷动唇舌,想和爸爸说话,可是喉咙像火烧一般,又像巨石般沉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吃力地举手,想去摸爸爸的头,可怎么也抬不起手来。他觉得自己的头像原始森林一样绞成一团,怎么也指挥不动。“爸爸救我!”他挣扎着,在内心里呐喊着。这时,爸爸抬起头来,啊,怎么,是罗九利?可又不像是他。“不!”他拼命地叫喊起来,但似乎并没发出声音。“唉!”只听得一声叹息,那人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了。罗比比感到自己像山一样倒塌下来,沉重地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罗比比发起了高烧,范思思和罗九利赶紧把他送到镇医院,打针,输液,开药,足足折腾了一上午,罗比比的烧才渐渐退下来。罗比比从小就易于感冒发烧,范思思也不怎么奇怪,可这次是在接连遭了两场打之后出现的,因此少不得把罗九利痛骂了一顿。当下罗比比从医院回来,便躺在床上休息,只觉头重脚轻,幻象绵绵。

    应该说,罗九利的恐惧并不是毫无来头。这天下午,打扮得比太阳鸟还鲜艳的镇长夫人带着几个男女到范思思的店门口大吵大闹。范思思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三楼罗比比的卧室,把门锁死,以免爱子遭到毒手。罗九利则忙着点头哈腰,一个劲地陪不是,一个劲地骂罗比比是小坏蛋。这时范思思走下楼来,平静地将洪升升托邓昂送来的决斗书交给镇长夫人。

    “王副所长,事情是你儿子掀起来的,我家比比是正当防卫。你心疼你儿子,我儿子不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吗?还流了好多血。现在连学都不能上了。你要闹的话,干脆闹到电视台去,让全县人民都知道,叫你老公做不了县长!”

    这最后一句话真是击中了要害。镇长夫人翻来覆去地检查洪升升的挑战书,干笑几声,半天没吭声,最后在一个跟班女子的提醒下,才恶狠狠地抛出一句:“我回去查个清楚,再找你算帐!”说着气呼呼地走了。

    但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再也没来,她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马校长的办公室里,那时学校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给洪升升和罗比比定何种处分。镇长夫人把马校长拉到篮球架下,总共只说了三句话,做了五个手势,洪升升和罗比比就以受口头批评来了个欢喜大结局。不久,有人专门来通知范思思,说是在镇长夫人的关照下,罗比比没有受到任何处分。范思思心知肚明,当即连声感谢王副所长,衷心希望她家男人早日当上县长,为全县人民多多造福。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对付了镇长夫人,罗九利对老婆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过了几天,罗比比脸上的肿消得差不多了,烧也全退了,便上学去了。全班同学都欢呼他的归来。可怜本镇第一少爷洪升升,仍然心有余悸,一见罗比比就躲得远远的,他的助威团也解散了大半,余下的团员跟鼠主人一样也是灰头土脸的。

    范思思虽说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镇长夫人,可是即将到来的专为罗比比体检的杜医生却叫她忐忑不安。十五号下午三点半,一辆白色小轿车准时停在“思思小百货”店门口。杜医生提着医药箱走了出来,接着是两个高大剽悍的小伙子,一个叫于成,一个是司机卢同。两人都戴着墨镜,那派头与其说是杜医生的陪同,倒不如说是保镖。

    杜医生叫杜渐,大约三十六七岁,个子又高又瘦,戴着金丝眼镜,话不多,浑身上下斯斯文文,绝对是一副标准的书生模样,但只要一工作起来,其态度之认真亲切,动作之迅速准确,目光之冷静犀利,令人暗生敬佩。范思思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位杜医生不光是一名大夫,还是啸舞市颇有名气的生物学家呢。范思思最崇拜知识分子了,因此每次见了杜医生不免心中发抖。罗比比请假回来,刚走进客厅,杜医生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残留的青痕,当即关切地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罗比比说是不小心撞到树上了。杜医生笑道:“你在学陈景润吗?”大家都笑了。杜医生又问了一些学习方面的情况,罗比比一一作答。杜医生连连点头。

    “现在体检。”杜医生说着打开医药箱,取出相关仪器,为罗比比测了身高、体重(测体重用的是范思思家的测重仪)、血压和心率,检查了五官和体形,又采了一份罗比比的血样和尿样。看见珍贵的血从爱子的指头被吸进冷酷的针筒里,范思思真是心疼无比,想想从一岁到现在,比比不知被抽走了多少血。

    “结果一出来我就电话通知,但愿没感染什么病菌。”杜医生每次把血样和尿样放进药箱时,总是这样说一句。

    接着,杜医生又简单地问了一下罗比比每天的食谱。这份食谱可是杜医生为罗比比专门制定的,从一岁到现在,在注意营养均衡的前提下每年又各有侧重。他很满意范思思对自己言听计从。“比比,看你妈妈为你多操心。”他生硬地逗了罗比比一句,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范思思。

    “吴院长的信。”杜医生瞟了一眼罗比比,淡淡地说。

    像往常一样,范思思犹豫着,慢吞吞地接过了。她知道,里面装的并不是信,而是500块钱。每个月,吴院长总要托杜医生带500块钱来,做罗比比增强营养之专用。从她把罗比比抱给范思思那一天起,她就这样慷慨援助,一直到今天,范思思怎么哀求也拦不住。但吴院长并不知道,坚强的范思思从未用过她的一分钱,而是到银行开了一个帐号,把这笔款子存了起来。范思思这样做,只是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自己养,靠别人简直丢脸!即使有几年开支比较紧张,吴院长的这笔善款也未曾动过一分。当然,吴院长的心意是一定要落实的,即使没有这份关切,范思思也会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养得壮壮实实的,因此,无论出现怎样的困难,宁愿自己节衣缩食,甚至向亲朋好友借钱,也要把杜医生为罗比比制作的食谱进行到底!

    但说来可笑,尽管这份变化多端的科学配方提供了丰富的营养,但罗比比似乎吃得并不香,相反,妈妈炸的红苕土豆鸡蛋三合饼却让他垂涎三尺,或许这是天性的缘故吧。

    “杜医生,你看我家比比吃得那么好,为什么还是这样瘦呢?”范思思忧心忡忡,这个问题她不知提过多少次了。

    “这个,也许,他以前就瘦。”杜医生嗫嚅着回答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以前?什么以前?比比以前不也吃得很好吗?”

    “哦,是这样的。”杜医生飞快地擦了一下额头,“有些人,怎么吃也长不胖,有些人喝水也要变肥。”

    “我不瘦,我很结实!”一旁默不作声的罗比比忽然抗议起来。

    “为什么?”范思思穷追不舍,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向知识分子学习的机会。

    “这是基因决定的。”杜医生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基因这个词。

    “基因是什么?能不能把它变胖?”范思思双眼发光。

    杜医生忍俊不禁。“关于基因,等你儿子长大了,他会告诉你的。”他说着站起来,“体检结束,我们该走了。”

    两个只顾看报纸的跟班也站了起来,于成向杜医生闪电般地丢了个眼色。杜医生“哦”了一声,拍了一下脑门:“哈,我差点忘了,比比,你把上衣脱了,我要检查你的脊柱。”

    罗比比愣住了,身上的鞭痕还历历可见,他可不想让外人看见。范思思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比比,脱吧,检查身体要紧。”

    罗比比噘着嘴,很不情愿地脱下衣服,在众目睽睽下,他身上清晰地爬着一道道淡红色的伤痕。

    杜医生颤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挨过鞭打。”他说着说着竟一声呜咽,流下泪来。罗比比暗暗纳闷,这杜医生在他心目中可是冷血动物呢。

    “快穿上。”司机卢同说。罗比比正等着这句话呢,立即笑嘻嘻地穿上衣服。

    “谁干的?”杜医生冷冷问道。

    “我跟同学打架……”罗比比急忙高声招供。

    “比比要诚实。”范思思轻声责备道,“实不相瞒,杜医生,罗比比跟同学打架,回来受了他父亲的一顿惩罚。”

    “这样的惩罚,实难接受,”杜医生说,“看来你们还不懂得现代教育。”

    “是,杜医生,希望得到您的指教。”范思思毕恭毕敬地说。

    “太狠了,太狠了。”杜医生看着罗比比,喃喃不止。

    “杜叔叔,我挨打的时候可没哭。”罗比比扮了个鬼脸。

    杜医生走到罗比比跟前,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在他耳旁轻声道:“我为什么伤心?因为你从前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也是。”

    这话真奇怪。杜医生什么时候做过罗比比的好朋友?罗比比什么时候又把他当好朋友了?他每个月从啸舞赶来,就为了在他身上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器,把他折腾得万箭穿心,使他遭受同伴们的嘲笑,说他简直就是住在花芯里的虫宝宝,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曾偷偷请求他不要再来体检了,可对方理都不理,这样不尊重别人尊严的人,他罗比比才不会拿他当朋友呢。

    杜医生冲着罗比比又是一笑,提着药箱,带着两个小伙子走出门去。两个保镖模样的跟班又悄悄戴上了墨镜。到了楼下,只见罗九利正在店里忙乎着。那于成一言不发,走到罗九利跟前,猛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衣领,挥拳欲打。几个顾客惊呆了,范思思吓得脸色刷白。

    “住手!”杜医生大喝一声,“于成,不得乱来!”

    “不许打我爸!”罗比比冲上去,抱住于成的腿。于成狠狠地松开手,罗九利脸色灰白,气喘吁吁。

    “罗先生,请善待你的儿子。”杜医生冷冰冰地说道,向于成两人挥挥手,“我们走!”

    三人钻进车,汽车轰鸣着发动了,杜医生忽然按下车窗:“比比,有件礼物送给你。”说着递出一个精美的玛丽牌笔记本来。罗比比迟疑着,走上前,接过本子。

    “你从前最喜欢用这种本子写东西了。”杜医生低声说。

    “从前?”罗比比瞪大眼睛,“我从没用过这么好的笔记本。”

    “一日中分12时,一年四季12月,动物生肖有12,半个本命12年,12岁,是人生的第一个小轮回,我祝你12岁平平安安,健康成长,学习进步!”

    “谢谢杜叔叔。”

    杜医生笑了笑,拍拍罗比比的脸,再向范思思挥挥手,关上窗,汽车轰的一声,飞驰而去。罗九利呼的一声窜出来,冲着汽车狠狠地扔了一块棒棒糖。当他回过头来,忽然发现罗比比正盯着笔记本的扉页发愣,便大吼一声,冲上去,一把夺走,向人群大声念道:

    “从前你偏离了时代,现在请珍惜你的第二次人生。赠吾友罗比比,杜渐,2019年4月15日。”

    “哈哈,这个姓杜的庸医还是你的朋友?你可真有板眼。”罗九利弯下腰来,拧着罗比比的耳朵,厉声喝道,“你要解释清楚,前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从前’?什么‘第二次人生’?”

    “‘从前’就是我生下来一直到刚才,”罗比比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声音又大又清脆,“‘第二次人生’就是忘记过去的苦恼,开始新生活!”

    人群哈哈大笑。罗九利呆了呆,笔记本掉在地上。范思思走过来,推开罗九利,拣起本子,拉着罗比比走进屋去。

    罗比比走进书房,写起作业来,可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沉默寡言的杜医生怎么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左一个“从前”,右一个“朋友”,把他的小脑袋都炸糊涂了。“朋友”这个词好定义,杜大夫不是自做多情,就是开玩笑,要不就是虚情假意,就像大人常常把陌生的小孩叫“小朋友”一样。那么“从前”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个杜医生已经悄悄地向我暗示多次了,而且每次都带着诡秘的笑容,叫我害怕。哼,我从前怎么啦?我从前被亲生父母抛弃了,现在的妈妈收养了我!我从前体弱多病,老是感冒发烧,靠妈妈的爱才活到现在!我从前怎么啦?老是被臭骂、拧耳朵、讥笑、嫉恨和虚假地同情!我从前天资聪颖,学习刻苦,奖状像彩蛾爬满了书房,这些彩蛾还在吱吱地飞来!我从前偷偷在书中寻找美好的世界,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十八岁!我从前既坚强又脆弱,既活泼又孤独,既开朗又封闭,敏感多思,热爱幻想,总是期待一只神鹰飞来,把我接到温暖神奇的月牙山去,这个梦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浇灌我,直到今天……

    罗比比愤愤不平,带着忧伤、自卑、自怜和自傲,翻检着自己从前的日子,不知该向谁质问,倾诉。忽然,神秘的太阳鹰又在他内心的悬崖上出现了。一种旷远、深邃、同时尖锐的声音在激动着他,他兴奋得大叫一声,爬上书桌,抱下石膏鹰,咚咚咚,跑到楼顶上,高高地举起鹰,面朝月亮山,仰望天空,快乐地叫喊起来:

    “我从前是一只鹰!我从前是一只鹰……”

    整个将其镇都听到了他调皮的声明,邻居们像蚂蚁走出家门,惬意地望着他,伸出触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呵呵大笑。

    “我要飞往月亮山!我要飞往月亮山!”罗比比喊道。

    “你要飞了,范思思两口子就绝后了!”一个满口黄斑牙的男人拍打着双手欢叫起来。他的表演如他预期的那样赚了个哄堂大笑。

    “我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你们!”罗比比又喊了起来。

    楼下的观众们笑得更厉害了。笑声中,范思思和罗九利旋风般地冲上楼顶。

    范思思喝道:“比比,别胡闹了,叫别人笑话!快跟我下去!”

    罗九利吼道:“把玩具给我!”

    “不!”罗比比抱着石膏鹰,步步后退。

    范思思向罗九利使了个眼色,夫妻俩心意相通,一个包抄,猛扑上去,将罗比比逮了个结结实实。那罗九利扇了比比一个耳光,狠命夺过石膏鹰,走到石栏边,吼了声“散开”,往下一扔,砰的一声,摔碎在大街上,把看热闹的邻居们吓得东逃西窜,骂声咧咧。

    罗比比奋力挣脱范思思,扑到栏边,看到心爱的鹰已成肉酱,顿时无力地伏在栏杆上,嘶哑地哭喊道:“我的朋友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他哭喊着,猛地转身,扑向罗九利,又打又踢又咬:“你杀了我的朋友!你是罪犯!罪犯!罪犯!”范思思大惊失色:天哪,瘦弱的罗比比居然还会疯狂,怪不得高高大大的镇长少爷也被他打得稀里哗啦!当下死死抱住罗比比,费了好大的蛮劲才把他拖进书房。那罗九利铁着脸没有还手,挣脱罗比比之后,就急急忙忙跑下楼,看护他心爱的日杂百货去了。

    啊,我的鹰死了!它是来自巴格达的神灯,没有它的指引,月亮山的鹰找不到我了!我不能到月亮山的大森林里去了!没有神奇的鸟儿,我不能找到月亮山的秘密了!呜呜,我的梦像无辜的盘子一样被吵架的大人摔碎了……

    罗比比呆呆地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山,悲伤地想象,默默地流泪,一直坐到夜幕低垂,把他和月亮山硬生生地隔断。范思思把许多可口的零食搬到他面前,哄劝,安慰,许诺下次到县城时,给他买除了石膏鹰之外的最好的礼物,像会哞哞叫的霸王龙什么的,可是罗比比毫不心动。他哽咽着说:“我只要鹰。”

    “我再不会给你买有翅膀的东西了!”范思思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老说你肚子里有老鹰在飞,我以为你变着法儿想要呢,天上的鹰我逮不着,就给你买了只玩具,没想到你像塌方一样陷进去了,跟人打架都学鸟叫,再这样下去,你会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

    她说到这里,一串泪珠滚了下来,她把儿子搂到怀里,声音也变了:“比比,妈妈好怕,妈妈怕你真的变成一只鹰,飞走了。妈妈爱你,妈妈把什么希望都堆在你身上了。妈妈希望你不要再淘气,不要再打架,专心学习,将来考北京的名牌大学,做一番大事业,让你的苦妈妈后半辈子好好地扬眉吐气!”

    罗比比颤抖着伸出手,摩挲着范思思渐渐长出皱纹的脸,一边为妈妈擦眼泪,一边在心里使劲地默念着:“妈妈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我决不能失去她,决不能失去她……”

    “好的,妈妈,”罗比比大声回答说,“比比会听话的,比比一定能实现妈妈的心愿!”

    也许这番誓词真的起了作用,一连几天,罗比比又恢复了乖顺可爱的模样。瞧,他的读书声是那样响亮,他做算术时是那样严肃认真,特别是思考时皱眉头的样子,哈哈,把范思思的心融化成了一个大蜂房,浑身甜滋滋的,就连冷面杀手罗九利也躲在百货丛中露出了笑容。

    可身上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这天晚上,他看了很久很久的书,临睡前,罗比比照例脱下衣裤,往身上的伤口涂抹酒精,忽然,窗外的夜空,传来一声空旷尖锐的鸟鸣!

    “是鹰!”罗比比压着嗓子欢叫一声。他赶紧放下酒精瓶,爬上窗台,往外张望,只见灿烂的星空下,一只大鸟在屋顶上空盘旋,它的翅膀好大好有力啊,像夺了奥运会冠军的帆船一样,气势非凡。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罗比比捏着嗓门喊道。他相信那只鹰一定能听到,尽管它飞得那么高。

    “戈——啊——”那只大鸟又叫了一声。

    “别叫,妈妈会听到的!”罗比比急了。

    那只大鸟似乎也看见了这个小男孩,因为此刻整个将其镇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它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呼声,但见它倾斜着身子,向罗比比滑翔而去,眨眼间,它就像天使一样降临在罗比比的窗前了。它停在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上,扇动着翅膀,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台上的小男孩。刹那间,罗比比的眼泪顿时喷涌而出。——它真的是一只鹰,还是一只大鹰!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要知道,鹰可是只在白天活动的啊!罗比比不相信地咬了一下手指,真疼,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他期待的那只鹰,终于出现了,而且是在深夜!可这惊奇的一幕对他来说是多么自然,因为他已经盼了很久很久了。

    它不是鸮,也不是哈利•波特的猫头鹰,而是我罗比比的鹰,一只实实在在的鹰,一只天生就住在我心里的神奇的鹰。

    “你是来接我的吗?”他伸出手,颤声问道。

    鹰没有回答,它依然望着他,双目炯炯,看上去它并不是一只鸟,更像一只可爱的小野兽。

    “你不说话,那我就学你的叫声啦。”罗比比闭上眼睛,仿佛在悄悄呼唤一般,太阳鹰听到了他的喊声,眨眼间,又出现在他心头的悬崖上,振起了巨大的翅膀。罗比比立刻睁开眼,憋足劲,正要发出尖锐的鹰鸣,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拖鞋的踏踏声,范思思的声音响了起来:“比比,刚才是你在叫吗?”

    “快走!”罗比比低喝一声。话音刚落,只见那只鹰头一昂,像一支箭一样,倏地一声射到高空去了。罗比比跳下窗,关掉灯,敏捷地钻进被窝,把头蒙得严严的。

    “比比,比比。”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唔。”罗比比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比比,刚才是你在学鸟叫吗?”

    “唔,我已经睡了。”罗比比咕哝着。

    “奇怪,我明明白白听到老鹰叫,好像是从你房间发出来的。”

    “那是月亮山的鹰在叫。”罗比比响亮地翻了一个身,又咕哝着沉入了梦乡。

    “妈妈就怕你在梦中学鸟叫。”范思思说着,趿拉着拖鞋走了。

    等范思思一走,罗比比呼的一声掀开被子,跳下床,又爬上窗台张望,只见高高的星空中,一个眩目的黑点迅速向他移来。啊,那只鹰并没有飞走,它一直在等着他。眨眼间,它又像帆船一样盘旋在屋顶上的大海里。

    “一定是我的窗户小了,它飞不进来。”罗比比恍然大悟,“在房顶上等我!”他低声喊道,跳下来,走到床边,拿起枕头旁的手电筒,那是预备停电时用的。他拧亮手电,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小裤衩,嘿嘿,怪不得它刚才不理我呢,这家伙一定把我当小**了。他赶紧穿上衣服,为了不弄出响声,他光着脚丫子,悄无声息地上了楼顶。他暗自庆幸自己的书房和卧室被安排在最高一层——三楼。

    夜是多么的宁静啊,可他的心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圆圆的月亮就挂在月亮山上,银河女神撒出星星小鸟,布满了天幕,在星星小鸟和月亮的照耀下,一只神奇的鹰就在头顶飞翔,它就要降落下来,把自己接到一个温暖神奇的地方……罗比比感到,此时此刻,就是安徒生的童话也没有这么美,因为有一个世界真正地属于他了,他也真正地属于那个世界,而且,他还要参与它的创造,他心里充满了希望、快乐和骄傲。

    他仰望那高高盘旋的鹰,不停地朝它闪着手电,轻轻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那只鹰看到了,它迅速地低下头,带着耀眼的光辉,向他滑翔而来,慢慢地降落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合拢巨大的羽翼。罗比比庄严地凝视着,刹那间,他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来,他觉得眼前这个动物是一艘外形像鹰的宇宙飞船,是专门来接他回家的,就像接外星人ET回家一样。可他是外星人吗?洪升升可从没叫他外星人,只轻蔑地叫他外来人!

    “你是来接我的吗?”他蹲下身来,欢喜得全身发抖。他不敢走进它,怕它吓飞了。

    那只鹰咯咯地叫了起来,看样子比罗比比还高兴。

    罗比比胆子大了些,蹲着身子,一步步向它靠近。它没有退缩,反而叫得更欢了。罗比比终于挨着它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摩它的羽毛。它不再叫了,温和地望着他,似乎很愿意他这样喜欢它。罗比比打开手电,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来。

    这只鹰个头可真不小,比邓昂家里的北京哈巴狗还要大,喙和爪子都十分锐利,翅膀上的翎羽像钢筋一样坚硬。至于它是苍鹰、鹞鹰,还是鱼鹰,罗比比一时还分不出来。它的全身是黑色的,只在**上有很好看的红白相间的斑纹,像一块带着血迹的白巾;头顶上那一撮羽毛也是黑色的,只是没有竖卷成圆形。罗比比有些失望,它不是太阳鹰,它不是来接他的,它可能是月亮山里一只孤独的鹰,来找他玩耍的,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它总比石膏鹰有趣多了,再说,有一只鹰做朋友,将其镇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幸运呢。

    “从现在起,我们是好朋友了。”罗比比握了握它的右爪子,“你要常常来看我,我会拿好肉来招待你的。”

    那只鹰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比比,听了这话,喉咙间又咕咕地响了起来。

    “我叫罗比比,十二岁。你呢?你叫什么?几岁了?住在哪座山?”

    那只鹰歪着脑袋,向罗比比眨起眼来,仿佛在说:“小鬼头,你猜呢。”

    罗比比呼哧一声笑了:“别打哑谜了,我又不懂你们鹰语。这样吧,我给你取一个人类的名字,叫大威威,意思是,高大,威风。大威威,你喜欢吗?”

    那只鹰咯咯地欢叫起来,显然,它十分喜欢这个人类标签。忽然,它扇起了翅膀,那巨大的翅膀拍出的阵风差点把罗比比吹跑了。那只鹰,哦,不,我们该叫它大威威了。大威威拍打着翅膀,绕着罗比比,跳跃着,扑腾着,咯咯地欢叫着。

    “大威威,你怎么啦?”罗比比也糊里糊涂地跟着转圈,不知大威威举行的是什么仪式。

    “快停下!”罗比比嘘了一声,“要是把我妈吵醒了,她会吃了你的!”

    大威威转着,转着,突然腾空而起。“你要走了?”罗比比哀伤地叫了起来。大威威没有回答,在罗比比头上盘旋了十二圈,然后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向巍峨神秘的月亮山缓缓飞去,向那皎洁的圆月缓缓飞去。

    “你还会来吗?”罗比比望着大威威消逝的身影,眼眶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