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面目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16-04-12 15:36 字數︰2983
這個金色的秋天給江南水泥廠的職工帶來了太多的好消息,四號爐試產成功,正式投入生產,工廠順利升了國家二級企業,“江南水泥有限公司”的大廠牌在一片鑼鼓和鞭炮聲中取代了江南水泥廠的舊牌子,鍍金的廠牌熠熠生輝。每個職工連加兩級工資,補發一個月工資的獎金。各個級別的干部們水漲船高升了一級,喜氣洋溢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對蔣伯仁的贊美之聲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
拍專題片的電視台來了,廣播電台來了,報紙雜志來了。郭長興大難不死,那塊石頭沒砸中他的太陽穴,只在他的眉梢留了一道深深的疤痕,這已經讓他把伍二虎以及赤溪鎮的人恨得咬牙切齒。他本來想把那次事件寫成一個通訊報道的,後來左右揣摩實在不好下筆,又想寫成一個紀實性的小說,還是抓不到一個點。他想那塊石頭沒敲掉他的命,卻把他的才氣和靈氣都敲掉了,只是這些對于現在的郭長興來講,已經不顯得那麼重要了。文學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塊進入權力之門的敲門磚,他已經順利地從科長升為部長了。那報告文學也偶爾寫一兩篇,卻是在前面冠了一兩個別的作者的名字,成果也有了,稿費也拿了。一本長篇報告文學集《風雨江南》——江南水泥有限公司之過去與未來,在他的精心策劃下新鮮出爐,文章里的某些溢美之詞讓人看了起雞皮疙瘩,可是得到了蔣伯仁的高度贊揚,不僅撈了不菲的一筆稿費和宣傳部的五千塊錢的獎勵,並且順利地進入了省作協成了一個小小的作家,在江南水泥廠這個彈丸之地自然是當之無愧的“大才子”,可謂名利雙收。
甦炯明轉了正取掉了“代理”兩個字,自然也享受了正處級待遇。侯敬仁好像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明白過來他兩個月前那番“正義”之舉,車間上下一百多號人把甦炯明當成了正義和善良的化身,他熬了幾十年才享受到的待遇和人家一步登天比起來,除了委屈之外他只有苦笑。
甦炯明沒有侯敬仁想像中的那麼快活,他正恨得牙癢癢的呢,派往幾個省、市的分公司銷售經理內定人選已經在辦公室傳開了,竟然沒有他甦炯明的名字,是劉春麗的價值只有這麼多?還是她壓根兒沒有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問個清楚,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怕萬一鬧僵了前功盡棄,所以在這個全廠一片歡欣鼓舞的日子里,他的臉一直是陰沉著的,他懷疑劉春麗根本想把他困死在江南水泥廠。
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他才和侯敬仁慢慢地走出辦公室。
“這幾天爐和磨機的聲音都轉得有點不相同了啊。”侯敬仁說,“怕也是被人的情緒感染了。”
“這幾天都是滿負荷生產,產量和質量都比較理想。”甦炯明抬頭看了看伸向半空中的四條煙龍,眯起眼楮盯了一會兒,“老候,有時候想想,一輩子要在這個地方呆到死,心里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外面的世界才叫精彩呢,我們在這個山旮旯里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
侯敬仁站住腳看看他,笑了笑問︰“正春風得意的時候也想下海?”
“我有那個資本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農民也沒什麼兩樣。”
“現在農民有錢。街上那些開廠開店的,十有八九都是農民。”
“那也是。”甦炯明不經意間嘆了口氣,他原本不想在侯敬仁面前嘆氣的,這一下嘆出來就顯得有點尷尬,自我解嘲說︰“無聊得很。”
“炯明,你應該比我們早得到這個消息。”侯敬仁停在廠門口新的廠牌前,凝神前後左右大量一番之後說︰“這字漂亮,比以前那個破牌子氣派多了。”
甦炯明側著身子沒有去看廠牌而是盯著不遠處那連綿起伏的群山,這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就是阻擋在他面前的屏障,他有點畏怯,有點惘然。
“ ”幾聲巨響傳進耳畔,有種地動山搖的感覺,這是礦山放炮炸石頭的聲音,他心里閃過幾許莫名的恐懼,還是剛上班的時候,他隨陳競生到礦山去找他的一個老鄉,那老鄉是一個風鑽工,陳競生說要看一下他們是怎麼放炮的。看著石洞內那一捆捆的炸藥,心里總有點發毛,當放炮工把電閘一合,一聲驚天動地的悶響響徹雲霄過後他看到眼前的那個山包夷為一堆亂石之後,心里就會想起那個研究出了炸藥的外國人是怎樣一幅猙獰的模樣。此時,他卻想把擋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障礙統統用炸藥炸個稀巴爛。
“老候,知不知道哪些人派出去搞銷售?”他轉過身來,眼前是一片金黃的稻田,豐收的稻穗垂下飽滿的頭顱,一縷淡淡的思鄉情緒又彌漫在他心頭,一個少年在稻田里把打谷機踩得如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
“你也想出去?“
侯敬仁的話及時地打斷了他信馬由韁的思緒,他笑了笑說︰“那倒沒有,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有幾個好像根本沒搞過一行。”
“那還不是他們一句?我倒听說了一條馬路消息,一個級別一個價錢,幾千萬把塊錢的搭只腳進去,好地方三萬五萬還要上頭有人說話。”
“什麼好地方?”
“北京、上海、廣州、‘金三角’嘛。”侯敬仁干笑兩聲︰“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有你消息靈通?”他笑一下,又皺了一下眉頭說,“你說上頭……要老蔣欽點?”
“可能是這樣。我听說上次來開廠慶的時候就定了。”
甦炯明沒有在吭聲,他前些日子听吳耀華說了蔣伯仁和伍二虎結拜兄弟的事,天底下竟有這樣荒唐的事,前一天還是冤家對頭背轉身就握手言和,別人的犧牲算什麼,人家流的血流的汗算什麼?唉,他沒有說出來,侯敬仁也許比他更早知道。他不知不覺地毫無意識地走到單職工宿舍來了,到了之後才想起宋惠已經調過來了,是不是要去陳競生閑扯心里就沒了底。
陳競生正好從食堂回來看到他。
“剛下班?”陳競生手里拿著一份飯,另一個碗裝了滿滿一碗菜。
“你吃得了那麼多嗎?”甦炯明知道宋惠在食堂搭伙,陳競生還是過單身生活。
“吃不了當夜宵,這點好處肯定有的。”陳競生打開門,屋子里除了比以前干淨整潔外,還是那麼簡陋,宋惠說要等分了新房子才把兒子和家具一起搬過來,她是個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女人。
“加了工資,你們也不改善一下生活?”甦炯明依然攤開四肢躺在被垛上,這已經是他到陳競生這里的習慣,這姿勢令他舒服,放松,暢快。
陳競生分了一半飯菜給他,他本來並不覺得肚子餓,但這種氛圍令他很喜歡,他們曾一起度過了許多這樣分飯吃的日子。
“好吃。”他吧嗒了一下嘴唇說。
“那我再去買一份來。”陳競生起身。
“喂豬啊,夠了,你這揩了公家不少油水。”他從菜里挑出一塊紅燒肉;覺得味道就是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好吃。
“競生,我本來以為明年能到廣州去的,現在看來去不成了。”
“不一定要出差,旅游一趟也才花那麼幾千塊錢。你們兩個人都長了四級工資。”
“我想去那邊的辦事處。”甦炯明斜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說。看看陳競生又不解地問︰“你們不也是兩個人嗎?”
“她剛調進來,哪里有工資加,我多加了一級。”陳競生有點沾沾自喜地說。
甦炯明當然知道,廠級勞模可以加一級,想想又覺得有點可笑,一級工資也讓你高興成這樣,他心里想。
陳競生這時好像才有點醒悟過來。“你還是想去找雪櫻?”
甦炯明呆呆地看著他,眯了一下眼楮說︰“我不甘心。”
“炯明……”
“你不要勸我。”他打斷他的話。“我不會甘心的,她為什麼會這麼多年對我不聞不問,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競生,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真的只有她,其他的女人只是驅殼。”
“那你現在也可以找她。”
“你知道男人征服女人靠的是什麼?權力、金錢、感情和性。有一樣,你可以征服一些女人,缺少一樣,你就征服不了你最想得到的女人。”
陳競生看了他一眼︰“你以前是靠什麼征服她的?”
“我沒有成功。”甦炯明津津有味地吃完碗里的最後一坨肉,抹抹嘴喝了一口茶說︰“競生,如果我能出去,我們一起走。沒有你,我會有點寂寞的。”他嘻嘻笑著說。
陳競生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凡事都不要太強求。”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宋惠回來了,他忙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