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恨那個夢
作者︰
夏商周 更新︰2017-05-06 22:56 字數︰2358
小澤先生突然睜開眼,逼視著我,眼眸閃閃發光。
“請問完顏君,您和肅親王善耆是什麼關系?”
“肅親王是我的資助人。”我整整衣襟,恭恭敬敬地回答,“弟子不才,學成回國後,願鞍前馬後,輔佐肅親王,厲行新政,振興大清帝國。”
我略掉了振興大清的根本目的——為父母和姐姐復仇!
“既然您是要進入貴國統治集團的人,”小澤先生嘿然一笑,“您相信您的神經足夠強大嗎?”
“當然,對一個除了夢想之外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麼比意志更強大的力量呢?”
“那您願意听一個歷史學家的預言嗎?”小澤先生的笑容愈來愈深了。
“請老師指點。”我低頭合十致禮。
“憑我對人性的理解、對六千年人類歷史的參悟以及對數十個東西方國家現代化的研究,請允許我預測,貴國目前的新政,正在創造一大批擁有新目光、新思想、也就是改變了思維方式的新力量,這些新力量不再容忍自己住的房子朽爛不堪,會轉而反對王朝,成為它的掘墓人。以慈禧太後為首的貴國統治集團絕不會容忍,將像對付康有為那樣嚴酷鎮壓,于是一場革命或者混亂將在貴國上演。以大清帝國的朽爛程度,您用來安居的那所大清房子的壽命,不會再超過10年。”
我震驚得跳起來,瞪著小澤先生,怔怔無語,渾身顫抖。小澤先生仰著頭,溫和地看著我,只是笑容更深了,深得猶如一口漆黑的深井。
“房子倒塌以後,貴國將迎來新生。”小澤先生直視我的眼楮,繼續娓娓動听地述說,就好像大清帝國的未來提前像死豬一樣躺在他腳下任由他撫摸一般,“那些新力量將重建一座新房子,就像明治天皇那樣。領導重建新房子的,就是貴國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先生。呵呵,他眼下就在日本,我幾天前還登門拜訪過。”
歷史學家都是這麼客觀、冷漠而殘忍嗎?
我頹然地重新坐在榻榻米上,低下頭,模糊不清地咕噥著︰“難道大清帝國自己不能變成新房子嗎?”
“當然可以,但要統治者放棄自己的獨佔權力,而一旦放棄,就變成最大的革命事件了,清王朝也就不存在了。”
我頓時跌進地獄之中,嘴唇哆嗦起來︰“您的結論是︰大清帝國的命運,不改則亡,改也必亡?”
“這就是我為什麼問您的神經是否強大的原因。”
我起身致謝,鞠躬告辭,幽魂般地飄下樓梯,雙腳落地的時候,恍恍惚惚听到了小澤先生的叫嚷聲︰“完顏君,您還來上我的課嗎?”
我沒有回答,那一瞬間我是一個失去言語的幽靈。我失魂落魄地走上大街,漫無目的地飄向遠方。那是1905年的九月,大街兩邊桂花盛開,茶旗招展。和煦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卻像死尸一樣感受不到它的溫暖。“不出10年,大清朽房坍塌。”“新政創造新力量,新力量推倒大清王朝。”“不改則亡,改也必亡。”“小澤先生是享譽世界的歷史學家,他的預言應該會準吧。”“成小功背後的大頭領孫中山就是新力量的領袖。”“幾十個東西方國家的現代化變革歷程,大清帝國無法超脫。”……諸如此類的念頭像密密麻麻的尸蟲在我寒冷的皮膚上蠕動,噬咬。
大清帝國要是崩掉了,我靠什麼去復仇呢?
五年來,我像一座雕像矗立在復仇的底座上,像一座冰山在看不見的心髒里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像泥土和石塊以復仇的意志凝結成大地。——復仇,是我活著的唯一方向,生命的全部價值。為了復仇,弱小的我不得不珍視我個人和大清王朝的命運關聯,不得不把自己的靈與肉全部交付給她,不得不狂熱地夢想她的振興,夢想自己化作鐵匠,用最熾烈的火焰把她的朽爛再度淬煉成銳利的鋒芒……
噗,我迷迷糊糊地撞上了一個紅影子。那影子先是尖叫繼而歡叫︰“完顏君,是你呀?”
我定楮一瞅,是個穿紅裙的年輕女子,盤在頭上的鳳凰髻似乎在哪里見過。
“完顏君,”那女子咯咯咯地嬌笑起來,“你不認得我了嗎?我的屁股坐過你的辮子呀。”
我驀然驚醒︰“吉野……小,美子……”
“就是他!”吉野小美子臉色突變,指著我對身邊的兩個同伴說,“就是他侮辱過我!”
我大嚇一跳,這才驚覺吉野小美子身邊站著兩個挎刀的日本浪人,打扮得一模一樣︰扎著一束高高的頭發,額上纏著一條紅布,披著松松垮垮的武士服,趿著木屐。
一個浪人立即揪住我的衣領,惡狠狠地說︰“支那人,敢欺負我們興亞會的東京之花!”
我一把推開浪人,直視著吉野小美子︰“吉野同學,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你要是女中豪杰的話,就大膽承認,是你侮辱過我,而不是我侮辱過你!”
“把他給我按住!”吉野小美子沉聲下令。兩個浪人立即抓住我的手臂,別到身後,我立時動彈不得。
吉野小美子趨到我跟前,又咯咯咯地嬌笑起來︰“支那人,忘性好大呀。你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暗示什麼嗎?你居然敢沖我說︰啊呀,不好意思,是我的辮子太長了,像蟒蛇一樣盤踞了你的屁股的位置。你好聰明呀,居然敢用**的暗語來侮辱我!”
“不,小美子同學,你誤會了,”我掙扎著分辯,“我真不知道蛇在日本文化里的隱喻,那句話只是一個幽默,一個玩笑,就像你用屁股坐我的辮子一樣,只是同學之間的娛樂,無傷大雅。如果那句話傷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嘻嘻嘻,傷害已經造成,什麼樣的彌補才能復原我的心呢?”吉野小美子嬌笑連連,蕩著腰肢,水一般地晃到我身後,開始撫摸起我的辮子來。
“哎喲,好長好粗好軟好亮的辮子呀,手感比屁股的坐感更加美妙。”她驚叫著,十個指尖像彈豎琴一樣撫弄我的發辮,一陣陣酥癢立即電流般地傳遍我全身。
“偉大的支那人呀!”她烏鴉般地厲叫著,驀地往後一扯,用力之猛,幾乎撕下我的頭皮,痛得我嚎叫一聲。
“我們來玩辮子球吧。”吉野小美子大聲說。兩個浪人立即松開我的手臂,揪著我的辮子轉起我的腦袋來,一邊轉一邊把我推來推去。三個男女惡霸站成三角形,我在中間跌跌撞撞,每次快撞上一個惡霸,該惡霸就狂扯我的辮子,再猛然一提,滴溜溜地畫一個大圓,我也就暈乎乎地轉一圈,然後被狠狠地推向另一方。兩個浪人縱聲狂笑,吉野小美子咯咯嬌笑,每次我快撞上她的時候,她都要先用力地端住我的臉,嬉笑著擰我一把,再揪住我的辮子轉圈。
“轉快點!轉快點!”她鴿子般地連聲歡叫。
我想起了那個夢,我恨那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