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被女生捉弄
作者︰
夏商周 更新︰2017-05-06 22:53 字數︰2650
老師進來了,是日本著名的歷史學家小澤大浪先生,中等個子,瘦得像一棵落盡葉子的樹,但是臉膛很寬,帶著黑框眼鏡,眼神溫暖,嘴角總是小浪花般地涌出淺淺的笑容。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大教授,他一定和那個土匪樣的三島唯力迥然不同。果然,他講起課來不疾不徐,娓娓動听,旁征博引,循循善誘,听他的課簡直就是如沐春風,寧靜、光明而溫暖。
可是第一節課下課的一剎那,我卻出了個丑。我剛從凳子上呼的一聲站起來,就痛得哎喲一聲,被自己的辮子狠狠一拽,砰的一聲跌在凳子上。一片驚訝的目光圍上來。我身邊那個收過我紙條的美人兒立即站起來,裊裊娜娜地向我鞠躬,羞怯怯、脆生生地說︰“對不起,完顏君,我的屁股不小心壓住了您的辮子。”頓時哄笑一片。
我羞紅了臉,沒法發火。我自然知道是這個女生故意搗鬼,所有人都知道。我揮揮手,以男人的胸懷幽默地回應說︰“不,應該是我道歉,是我的辮子太長,像蟒蛇一樣盤踞了您的屁股的位置。”
轟,滿堂爆笑。現在該輪到那個女生羞得滿臉紅漲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還擊,就蕩著腰肢,咯咯咯地跟著大伙大笑一番,還沒笑完,就拉著女伴的手,急急如令地跑出去了。
小澤先生一直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幕,這時拿著花名冊,徑直向我走來。
“請問完顏君,您是新來的嗎?名單上好像沒有您的名字。”
“是的,小澤先生,我剛辦完選課手續,還沒來得及跟您說。”
小澤先生立即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完顏君選我的課。”
我大吃一驚,還從未見過教授感謝學生選修他的課的,頓時一股暖流涌上喉嚨,被女生捉弄的不快霎時煙消雲散了。
小澤先生又問了一些情況,我一一做了回答。
接下來的兩節課,那個女生和她的女伴竟然避開我,躲到最後一排去了,仿佛我的發辮真是蟒蛇一般。花香最濃是隔岸,最是美人無情!一瞬間,我真想叫她歸還我的紙條。
一張紙條忽然落在我面前,是渡邊熊太郎寫的。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紙條上寫著︰“完顏君,那個捉弄你的女生叫吉野小美子,听說有點來頭,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
招惹?是她招惹我呀。她的身體雖然飄走了,可是影子卻在繼續捉弄我。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了吉野小美子,她飄在空中,拽著我的發辮,把我當陀螺一樣轉著玩,一邊轉一邊咯咯嬌笑︰“寵物!寵物!小美子的中國寵物!”我不但不疼,反而興奮得直嚷︰“小美子,轉快點,越快越好!”小美子笑罵一聲︰“原來你並沒把辮子當神聖呀,假正經!”我笑嘻嘻道︰“不是不當神物,而是沒想到辮子這麼牢固,像鐵索一樣能吊起我的體重。”“哈哈哈,厚臉皮!”小美子朝我臉上啐了一口,咯咯大笑,轉得更瘋了,天知道她哪來的神力。漸漸的,眼前一片迷離,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了。砰,小美子突然一撒手,我像一塊巨石飛了出去,撞在天邊的一根燒得通紅的柱子上。
“哎喲!”我痛得驚醒過來,原來,我一頭撞在了床頭櫃上。
難道我愛上她了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寂靜的黑暗深處,仿佛響起了吉野小美子那小鳥振翅般的咯咯嬌笑聲。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反反復復地做著這個夢,夢見吉野小美子拽著我的辮子在天上轉著玩,而我,甜滋滋地配合她,不停地叫她轉快點轉快點。
我以為,我愛上了她;我還以為,她進入我的夢,理應也是愛上了我。
第二次上明治維新課時,我一進教室就搜尋吉野小美子的身影。她這次來得早,和那個閨蜜坐在最後一排。天哪,難道她還在羞答答地躲我嗎?砰,她接住了我的目光,呲牙咧嘴,做了一個“**滾開”的厭惡手勢。我頓時渾身冰冷,轉眼又火燎燎地恨自己。一個大日本帝國的美少女,看得上一個戰敗國的毛頭小子嗎?她對我的興趣,不過是一個閑情少女對一個新寵物的獵奇罷了,在夢中轉我的陀螺,跟用屁股坐我的辮子一樣,都是對寵物的玩耍,一旦新鮮不再,自然棄之荒野。
這是我繼同文館崇拜安娜之後的第二次情竇初開,第一次朦朦朧朧,溫馨恆久,第二次躁動不安,清晰尖銳,剛出生即夭折。
感謝那個厭惡的手勢,感謝這種刀刺般的羞恥。冰水澆身,當頭棒喝,我倏地清醒過來,重新回歸自己的本位,安安心心地投身于學業。
心境一旦恢復平靜,吉野小美子便從我的真實與幻夢中消失了。
明治維新課堂深深地打動了我,不是因為那山坡般寬大的階梯教室,靜水般安謐的學習氛圍,也不是因為小澤大浪先生的淵博學識、仁厚的胸懷與和藹可親的態度,而是因為,明治維新前日本那一段屈辱史和大清朝太相似了。怪不得康有為要向光緒帝進呈《日本變政記》,鼓勵皇帝變法。當年聖上覽畢,登高望遠,信心倍增,而今,我一介小民也摩拳擦掌,豪情溢胸。別人能做到的,大清國也行,由太後親自掌舵掀起的轟轟烈烈的新政浪潮,更是燃亮了我的眼眸。
唯一使我有些不快的,是在課堂上听到有“日本孔子”之稱的福澤諭吉稱中國為“惡友”,鼓吹扔棄“惡友”,脫亞入歐,而為那時的日本當政者采納。小澤先生還說,明治維新成功的先決條件,乃是倒幕派以暴力推翻腐朽之幕府,掌控了中央政權,從而得以順利變革。哼,這不是清國革命黨的言論嗎?可是小澤先生基于當時日本國內外情勢作出的雄辯論析,又不得不令人信服。這在我的內心又攪起了亂波,我不願接受剛逃出保革兩黨的狼窩、又落日本人的“革命”虎穴的殘酷事實。
或許是小澤先生的嘴角老掛著小浪花般的淺淺笑容的緣故吧,我鼓起勇氣,約了個時間,登門求教。
“請問小澤先生,您如何評價大清國目前進行的新政呢?您認為這場新政是大清國的明治維新嗎?您認為大清國要擺脫屈辱的命運也要像明治維新那樣先來一場倒幕運動嗎?”
“我們首先該探討哪一個問題呢,完顏君?”小澤先生呵呵笑了,“作為與日本國命運攸關的國家,我一直關注中國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因為從本質上說,思維方式決定一場改革的成敗。據我所知,這場新政是慈禧太後在遭受八國聯軍羞辱之後被迫施行的,而非出自內心,或者某種更深遠的理想。它只是一場臨時的補救措施。10年前,貴國宰相李鴻章先生來敝國訂約,我曾有幸和他會過一面。他哀嘆自己是個裱糊匠,成天忙著替大清朝這座破房子東修西補。房子在風雨中飄搖,根基都朽爛了,縱能通過修補遮擋一時,可是能在朽爛之根基上屹立長久嗎?”
“先生所謂朽爛之根基,是指大清國的文武制度嗎?”
“不,是指貴國統治者的思維方式。”
“我不明白。”
“我想您一定明白,慈禧太後為何鎮壓光緒帝的改革。貴國統治者的新政,是以不侵犯自己的絕對統治權為前提的,一旦侵犯,勢必會親手滅掉自己的新政之火。”
我沉默了,我當然明白慈禧太後的稟性。在大清國,三歲小孩都能畫出太後那張嚴厲的表情。
“這麼說,先生對大清國目前的新政不抱信心了?”
小澤先生呷了一口茶,閉上眼楮,沉吟不語。我手足無措,一顆心像折斷的翅膀從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