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歪理邪说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5-05 19:47      字数:2571
    上这门课真是痛苦,因为不久,双方都逼着在场的清国留学生表态,立宪还是革命,只能二选一,非此即彼。我身边的逍遥派们,有三个委实挺不住了,低头商议一番,一个坐进了革命阵营,两个躲进了保皇方阵。令人感动的是,那个新革命当众表态,绝不革两个保皇朋友的命,两个新保皇也信誓旦旦,只做动口不动手的真君子,无论是不是朋友,绝不镇压革命党。更感人的一幕出现了,两大阵营居然一齐鼓掌欢呼,夸他们是刘关张桃园三兄弟,浑身流淌着中国古老文化的情义。在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又有两个逍遥派分别入了伙。只剩下我和另外两朵闲云了。那俩厮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有空就寻花问柳,上课就拜周公问梦,课下就雇人写作业备考试,在日本无比幸福地过着非传统生活。两大阵营似乎都知道这俩公子哥的品性,似乎都不愿邀请,以免败坏己方德行,不战而垮。

    “完颜青,你加入哪一派?”钟期余用扇子点着我问。

    “颜青,革命党像太阳欢迎你!”成小功张开双臂热烈高呼。

    所有人齐刷刷地盯住我。我站起来,沉思了半天,期期艾艾、吭吭哧哧地蹦出几个字:“我,我,我是来拿,拿学分的。”

    哈哈哈,嘿嘿嘿,呀呀呀,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钟期余笑得扇子掉在地上,捶着胸口只嚷肚子疼。成小功笑得跌倒在同伴怀里,两只脚扬起来,啪啪啪地敲着课桌。只有三岛唯力和日本学生没笑,他们面面相觑,百思不解:中国人到底什么性格呀,刚刚还剑拔弩张,转眼就笑成一团,和气无比?

    “他好天真好老实呀!”两党一致嘲笑我,开心得要死。我成了他们斗争间歇的轻松果了。

    “拿学分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笑的。”我义正词严,有点生气了。

    “啊哟,这个书呆子,你看像不像猪八戒?”

    这一嚷,双方笑得更疯狂了。

    “像像像,猪八戒的钉耙还是有用的。喂,完颜钉耙或者颜八戒,你到底选哪一派呀?妖魔派还是取经派?”

    “我看你们都差不多!”我气呼呼地高喊。

    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保皇派和革命派联手咒骂我,为了区别开来,自然要顺带着互相攻击,于是双方又舌战成一团,都自称取经派,骂对方是妖魔派。

    我坐下来,饶有兴味地欣赏他们的表演,同时非常讶异,三岛教师为何不制止他们,以便顺利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

    那天回到宿舍,我给肃亲王写了一封信,告知革命党和保皇党在日本活跃的种种事件,特别描绘了《西方政治学》课堂上的激烈斗争,诉说了自己在两党逼迫下的苦闷。

    肃亲王火速给我回信,告知孙文的革命党在国内连连暴乱,所幸都闪电般地镇压下去了,日本是革命党的大本营,你千万不要中了革命党的蛊惑,就是康梁的保皇党,也要敬而远之……总之,你的目的就是学铁路技术,你的使命是实业,你的路是实干,一切空谈,不管是革命还是改良,都应充耳不闻。你的优异成绩,不但本王,就是整个朝廷都深感欣慰,倘若你和其他人一道,放弃本职,转向歪理邪说,那就辜负本王对你的一片苦心了,就是你阿玛的在天之灵,也会难以安息啊。马上给我退掉这门异端课,否则,立即回国!我宁愿你是个白痴,也不愿你满脑子的歪理邪说……

    我惊呆了,去找班主任松本先生,告知因为政见和本国其他学生严重不合,为避免冲突,必须退掉西方政治学,另修其他人文课。松本先生很同情我,但表示按学校规定,很难取消。我不得不搬出肃亲王的命令,松本先生觉得事态严重,立即带我去教务科,和科长密语一番后,教务科同意我退课,另选一门。我便选了明治维新,心想,光绪帝是明治天皇的崇拜者,肃亲王是支持光绪帝变法的,他该不会这门课也要封杀吧?

    在我踏进明治维新课堂的第一天,上西方政治学的日本学生终于受不了啦,联名向校长抗议,要求和中国学生分班。校方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严禁中国学生在课堂上辩论自己国家的事务,违者先处分,再犯一律开除。

    于是,西方政治学的教室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做笔记时的沙沙声,仿佛春蚕吃桑叶一般。清国留学生,无论保皇还是革命,不约而同,一律只听不说,以示对校方禁令的抗议和蔑视。于是,该轮到日本学生表现了,他们踊跃提问,答问,做环顾四海、贯穿古今的抽象辩论。清国的两派学生听到耳痒处,就互相吹胡子瞪眼,挥拳摇扇,做无声辩论状。我是从那两个新保皇同学听到这幅忍俊不禁的画的,可惜我再也无法亲历这变得“美好”的课堂了。——当然,下课铃一响,“保革”战士们又热火朝天地干上了。

    难以置信的是,这学期的明治维新课竟然只有我一个清国留学生,我成了唯一剃过头的、飘着美丽发辫的男生了。初进教室的那**的尴尬呀,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涟漪般的笑声,啧啧惊叹声,呱呱怪叫声。“漂亮!”不知吆喝了一声,顿时噼噼啪啪,掌声如潮。我停下脚步,冷冰冰地扫视着阶梯教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我不再像初次参加班会那样羞怯和敏感了,我是一个连八国联军统帅都敢刺杀的坚强勇士,岂能被一阵嘲笑击歪?我粲然一笑,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大清留学生完颜青,为国家富强而来,请多多关照。”说完,我非常礼貌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乱哄哄的教室突然鸦雀无声。我抬起头来,掌声叫好声口哨声又轰雷般地响成一片,这是一片意义完全不同的声音。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跳起来,招手叫我坐他那儿去,那兴奋的眼神如同偶遇了久违的好友。抱歉,我只挑选前五排的空位,在我看来,学习是否认真和座位有关。正巧,第三排连着剩了两个空座。一个女生低声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我就坐了另一个,紧挨着一个小眼睛男生。他立刻自我介绍说:“我叫渡边熊太郎,认识你很高兴。”我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算是做了朋友。

    “秀子,我的座位呢?”蓦地荡来一串咯咯娇笑声,一个艳若桃花的女子穿着和服,顶着凤凰似的发髻,袅袅款款地飘来了,风一般地落在我身边的空座上。一股清香像飘满落花的溪流蓦地冲进我的鼻孔,我的心怦怦惊跳起来。

    “辫子?”她突然吃了一惊,把头歪搁在桌子上,肆无忌惮地打量我的脸,一边看一边发出小鸟展翅般的咯咯娇笑声,“你是男生吗?如果你是男生,那一定是中国的男生。”

    我不敢说话,生怕嗓音会因为那股香气的缠绕而发抖。我撕了一张纸条,写上“大清国留学生完颜青”几个字,从桌子上目不斜视地用手指推了过去。眼角瞥视中,她看了看,咯咯一笑,拿起笔来,在纸条上勾勾画画地鼓捣了一番,然后把纸条夹进一本书里。难道是要当书签吗?我以为她会还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芳名的,要不然就芳唇轻吐,悄悄地告诉我。但是,她没有,都没有,她转过头,和身边的女伴热烈地低语起来,眨眼间就把那张纸条和纸条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