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方流婉小姐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9 10:21      字数:1971
    从跨入这座陈年府第的第一步起,阿莞就被一种异样的情绪所笼罩。她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异样的情绪源自何处。有如漫天飞霜一般的光芒来自于那冰凉的月亮,阿莞可以听到那情绪汩汩涌出的声音,是发自于无数噩梦叠加的心腔。灰褐色的雾气像尸衣一样飘荡于阿莞假想的视线之上,宛如无数面昏镜倒映着的天空。水流般琐碎沉闷的声音从黑暗中奔跑着的天空。水流般琐碎沉闷的声音从黑暗中奔跑着的、密密麻麻的爬虫和鼠类的千万只利足下传出,没有节奏和韵律,只是紧随着呼吸此起彼伏。零落的花瓣在黑黝黝湿漉漉的青砖地面上腐烂。厚厚的青苔覆盖了那些青砖,使它变得毛茸茸,犹如一条粗糙的舌头,舔食着腐烂的花瓣和污浊的水渍。阿莞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与眼前的情景究竟有何种联系,她只是清楚地感觉到它,仿佛追索一个背后的阴影。

    一切都是可疑的,甚至是眼前这条狭窄的走廓和引路的红衣绿裤的女仆。它们都笼罩在朦胧又陈旧的月光下,带着中国月光独有的虚幻迷离和腐败气息。走入另一座开阔一点的花园里之后,阿莞看到长长的阴影从一座大屋子悬山顶的飞檐上垂落下来,遮蔽了小径曲折的花园的三分之一。而另外的三分之二则被高低错落的树木,花丛和竹石所占据。最高大的榆树沾满了霜,纷纷扬扬地落叶;红叶的黄栌和枫杨依然繁茂,厚密的树冠在月色中呈一种血痂般的红黑色;花丛中其实只有菊花,能看得分明的只有白菊,与地面坑坑洼洼几处小塘或山墙下几口大缸中的积水一样,它们白得发亮,闪闪发光;一簇修长稀疏的篁竹被嶙峋的假山丑石所包围,一阵阵簌簌作响。所有的树花竹石都有夸张的阴影,在地面上彼此交错叠加,成了浓黑一片,间杂着白菊和积水的光亮,像梦魇中幽深的黑潭上浮出无数张洁白如雪的笑脸。

    阿莞觉得,眼前的这位大小姐流婉就是那浮出水面的洁白笑脸中的一个。她有一张瓜子形的脸,薄施着淡淡的脂粉,略显苍白;厚密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螺髻,眉上的一字刘海覆着窄而圆的额头;她上身着施绣花边的紫色短袄,下身着无折裥的黑色套裙。一身深色的衣服使她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显得更为削瘦更为苍白,仿佛一张薄纸剪出的人儿。与她浑身散发出的呆滞气息相反的是,她的目光很犀利,一见阿莞的面就锥子般地扎她。

    你就是救了翔文的那个窑子里的姑娘?流婉斜着身子坐在藤椅里,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要救他?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没,没没有。阿莞根本没料到她劈头就来了这么一串突兀的问题,立即陷入了慌乱之中,其其其实,我没救他,真的,我没救……

    我就猜到你是不肯承认的。流婉说,你真漂亮,很像我。但我第一眼就觉得你很懦弱,中规中矩得很,或许你是出于菩萨心肠救了翔文,可你绝没想过他对你意味着什么。

    阿莞根本弄不懂流婉在说些什么,她被她轻盈又尖锐的语气给吓着了,抿紧了双唇不知该应答什么话。

    翔文也是个软弱的男人,软弱得一蹋糊涂,如果你非得认为自己是个旧小说里的佳人的话——流婉眯起眼,冷冷地说,他绝非你的才子!不,他不是,他是个软弱又平庸的男人。

    我,我想……你……,阿莞突然觉得对面的那位大小姐变得非常可怕,凌厉得犹如一只雌鹰。

    你一点不了解他,你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时代,你知道吗?流婉向前探了探身子说,他,有一颗犹豫不决、徘徊不定的灵魂,忽而落得很后,忽而跑得很前,但不管怎样,总比你的内心要超前的。他总是摆脱不了前后摇摆的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你还要不幸,还要可怜,你是不会了解他的!

    大小姐,我、我的确……不怎么熟悉翔文,阿莞低下头说道,他是个很怪的人,是突然间闯入我的生活的。

    瞧你,唯唯诺诺的,流婉的语气更加凌厉,我不是什么大小姐,也不要当什么大小姐!我知道,翔文一定是喜欢你的,他喜欢你这种唯唯诺诺凄凄艾艾的态度。他软弱,他自矜,他需要一个女人与他顾影相怜、相濡以沫,他需要一个更为弱小的灵魂来支撑他的痛苦。你不能接受他,因为你们之间是可笑的!你说他是怪人,这正好证明你对他充满了好奇,好奇他与你所见的男人不同。但这不能促使你去爱他。

    阿莞被流婉的暴风骤雨搞得面红耳赤、浑身燥热,她这才想起原来身上穿的这件狐裘大衣正巧是流婉的。阿莞低着头,将手偷偷插入蓬松的茸毛中准备解掉大衣服扣子。她真有点受不了,这位突如其来的大家闺秀对她来说好像是一记雷霆,于幽暗之中灼目闪烁,咄咄逼人。即使是满嘴污言秽语的领班与她也无法相比,充其量,领班只是一阵闷雷而已。

    陈……莞,陈莞,你是叫陈莞吧?流婉说,聊了这么久我才问你的名字,是不是我太……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循闺训啦,不识女诫啦。胡说八说,一派胡言。女人不是花草树木,非得要什么修剪;女人也不是什么猫狗玩物,作贱了自己,讨人欢心。告诉你们,我不怕大逆不道,我才不怕呢!流婉说着便用双手捶起了椅把,义愤填膺的样子。唉,其实这些话哪里又是我先说出来的呢?俄顷,流婉又叹息起来,到头来还是男人替我们抢先说了出来。女人多懒惰,多傻气,做女人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