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闺秀的疯癫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9 10:23      字数:3432
    流婉的情绪陡然由高昂转为低沉,宛如急流没入了荒漠。她再叹息一声,唉,这道理其实也浅显得很,明白得很。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女人要总那么傻气,那么作贱自己,还是免不了要做花做草做猫做狗的。可浮世茫茫,像我这样的女子,竟要凭什么自立呢?

    “挣钱的确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个女孩子家!”总算找到了契合点,阿莞方才觉得原来流婉的心并非铁砣一块。论及自身,她无非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罢了,那样地惶然,那样地愁绪。阿莞叹息一声,继续说,现在人人都喜欢谈论挣大钱,谈论那些会捞钱的大老板,谁去在意一个弱小女孩子家挣点钱多不容易。长得平常一点的去做工,老板看中你的年青气壮,哪会把当成个女孩子;长得漂亮一点的,大家都觉得你注定是不安分的,注定要去吃那么一口青春色相饭。要是你心里真有那么一点不安分,真有那么一点作贱自己,你就会被千钩百挠地引逗坏了,什么都身不由己。

    是啊,身不由己可是这世上最大的苦楚。百年忧乐随他人,这是个什么样的宿命!流婉忿忿地说,又何止是女人,即使是那些自夸堂堂七尺的须眉男儿,哪个敢说自己是顺着自己,自由自在地活着的?比如说翔文,还有我哥哥——提到了炳觉,流蜿陡地哑默了,她有什么话欲说还休。阿莞颤了颤唇角,见状又不敢吱声了。屋子里仅剩沉寂,一只老式挂钟突然响了起来,“当当当”有如擂鼓鸣金。阿莞留心数着,很奇怪,它打了二十九下,大概数错了或者它坏了。

    钟鸣刚息,先前引阿莞来见流婉的那个红衣绿裤的丫环就披着月光霜色推门而入。她端来了一盘糕点和两杯茶水。吃吧,流婉含笑指着糕点说,粤菜厨子的手艺,味道肯定赛过仁宝斋的糕点。多吃点,这是夜宵。

    阿莞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拈着品尝了。很特别的糕点,甜而不腻,又让阿莞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阿莞倍感惊奇,她细嚼慢咽,默默地想着为什么在这两天里自己的感觉像被谁施了魔法,总会陡然地将神经的末梢敏感地伸入那过去的日子。她想不通。

    那丫环御了糕点茶水之后并没立即就走,而是捏着嗓子对流婉说,小姐,不好了,大少爷和客人在书房里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好像很凶。丫环瞟了瞟阿莞,目光里满是戒备之意。

    让他们吵去吧,不会出事的,百年恩爱的夫妻还要吵架呐,何况两个大男人。流婉表示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你退下去吧,再过一个钟头,如果他们还在吵,你就来通报我。那丫环应允了一声便退下了。阿莞很想向她问个详细,碍于流婉不以为然的态度,只得作罢。

    流婉也吃了两块糕点,她无声无息地抿了几口清茶,然后悠悠地说,我猜他们一见面肯定是要吵架,果然如此。我哥哥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或者说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有火一般热烈的内心,很多时候这成全了他,很多时候又会害了他的——那是肯定会的!

    阿莞立即顺应流婉的话想到了炳觉,想到了与炳觉两目相对的一刹那。的确如流婉所说的,阿莞在炳觉的眼中最先看到的是两团炯炯的火,与翔文眼中两片湿润的云翳迥然不同。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眼光,很是引人的。

    可能,翔文从来没跟你说过有关我和我哥哥的事,因为我看得出你对所见的一切充满了很大的好奇。流婉盯着阿莞的双眼不放,说,翔文肯定不会跟你说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将自己的内心掩饰得极深极严,让重重的矛盾在其中沸腾不止。其实就我,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因为我与翔文相识也是极其偶然的,和你一样。

    阿莞又想到了自己与翔文的三次相遇,她感到流婉说的“偶然”二字似乎太简单了点。犹如一块满是破洞的黑布无法盖住一团蓬勃四溢的白烟,阿莞觉得自己与翔文的相识相遇彻头彻尾地破绽百出,而且鲜明得很,可阿莞说不出哪有什么不对。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在作永无止境的梦游。

    我和我哥哥是在从日本逃回故乡的路上认识翔文的。流婉娓娓说道,因为他也是个流亡者,所以我们一见如故。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只把他当作个普通的求学东瀛的青年。没想到其实他是有另一层身份的,那另外一层的身份一下子把我哥哥给吸引过去了,你可知道,像我哥哥这种人是无论如何都会被翔文的念头所吸引的,因为那种念头已在故土里像大火一般到处熊熊燃烧了,即便不遇到翔文,我想,我哥哥迟早也会遇到别的什么放火人的——流婉斜眼睃了一下那只刚才敲了二十九响的挂钟。钟面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七分,或者叫零点零七分。

    流婉呷了口茶,又说,我的哥哥是个全凭性子行事的人,其实,他在骨子里极端守旧,但他总想干点区别旧物的事以示他的强大。他老抱着这么一种想法:现世,这个时代,是个英雄时代,是个该英雄横行天下的时代。一些有强大意志和力量的人,比如他,都该挺身而出成为凌驾于凡夫俗子之上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得来这么一套念头的,因为他的理论比我说的要复杂的多,但大体意思就是这样子的。你知道,世界上有许多简单说法变成一套套的东西会很可怕的。我也曾真觉得我哥哥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所以在他毅然决定舍弃我们方家在南洋万贯产业的继承权而逃归故土时,我想都没想就跟他一起走了!

    方家?阿莞极为诧异地问,是方家吗?

    是方家!怎么,翔文不会连我们的姓也没想你提过吧?

    不不,不是,我只觉得大少爷和大小姐真了不起。

    别这么说,什么少爷小姐的,全是奴才的叫法,恶心!流婉皱了皱眉,又说,什么英雄狗熊的,凭什么人堆子里会钻出这么些个狂物来认定自己最该去作贱别人呢?如果说这屋子,这园子、这宅子是个英雄时代的世界的话,岂非只有我哥哥一人称得上是神灵,而那花草树木、仆人丫环,还有你我岂不都是鬼魅阴影,只为衬着大英雄的耀眼光辉、无边神力的?现在,我真后悔跟哥哥一起逃了出来!在家里虽说受着父亲的管束,但毕竟他很疼我,还让我做些我想做的事。现在不行了,我哥哥以为自己这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他瞧不起我了,认为我是他的一个拖累。他全不顾及我们兄妹之情。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是鄙视我的,因为他是嫡长子,而我,只是我父亲寻欢作乐得来的私生女。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他看到父亲最宠爱我,所以想把我当成他与父亲讨价还价的一张牌。这种把戏我在父亲的几个姨太太之间见多了。那是些成群的妻妾,在她们眼里,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家资如山,挥金如土。她们整天想着讨大英雄的宠,像猫一样,舔大英雄的骚。她们你咬我我咬你,唯恐一个好端端的家变成了口臭水井:本来是又狭又小又凉又臭,还要变得漆黑一团,更可怕的是深不见底!

    流婉说到了井,阿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感到记忆的触手又在向往昔延伸,不一会儿,它们就延着湿漉漉井壁浸入冰凉的井水之中。它们搅起了一层层的漩涡,无数的花瓣便在这漩涡中挨挤碰撞。接着,花瓣都滑入漩涡的最底部,像被一种魔力所吸吮,它们纷纷堕入井水的最深处。

    流婉继续说着,我完全没有想到哥哥会用这种下三滥的姨太太的手段对付我。你知道当时我有种一厢情愿的幼稚。哥哥告诉我除了我家之外,世界的其它地方都是妙趣无穷的,因为这是个英雄时代,英雄的出现使得这个死气沉沉、腐化堕落的世界恢复了活力,变得精彩纷呈——我不懂地所指的精彩纷呈是指什么,是打打杀杀还是尔虞我诈!但我想如果真是那样,这与我们那臭水井一般的家有什么区别呢?我跟着我哥哥从南洋逃到了檀香山,从檀香山逃到了旧金山,又从旧金山逃到了日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才回到故土的北方。我们简直是一对游牧的戎民,一路上逃来逃去,最后逃回到南国这座故宅里,守着荒芜和萧索,终是说不出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厌倦了!

    流婉的厌倦之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变得蜡黄,如同贴着一黄裱纸。阿莞听到她的呼吸沉重而冗长,一声接着一声,犹如一个叹息接着一个叹息。流婉将胳膊支在桌上,用手掌撑着额头,又说,我真的厌倦了!女儿家真可笑,激情总是片刻的,总不能持久,自己很会诓自己但又很快戳破自己。慷慨激昂是一会儿的事,静心静气婆婆妈妈成了一生的影儿。急匆匆的,要个兴奋、要个罗曼谛克,又急匆匆的,要个依靠、要个归宿。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宿命——女人就是女人罢,有些终是甩不脱的。我也想跟着我哥哥一起去当英雄,现在来看不是很难的,无非举着个纸糊的小旗儿跑到大街上喊口号,挥拳头,向他们示威罢了。可我总觉得这是在演戏,演得自迷自醉了,却让别人看着好笑、看着傻气。其实大家就这么互相看着,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觉得谁一本正经,都煞有其事,谁都不看看自己是怎么唱念科白跑着龙套的。尤其是我哥哥这样的,他发热的头脑永远熄不了火,自视甚高,高入云端,别人只拿他当个异数,当个鬼魅罢了——他还看不起我,还嫌我是个累赘,最可恨的是他还不允许我——流婉突然不说了,她放下了胳膊,集中目光盯住阿莞,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