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方炳觉少爷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8 10:26      字数:2946
    汽车又拐了一个弯,驶入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这条大道的两边没有梧桐树和路灯,挨挨挤挤的全是店铺:茶楼、药铺、当铺、饭馆、布店、烟馆、银行等等。这些店铺的建筑风格都是怀旧式样的,也有欧式风格的,与那些很具现代味的高楼大厦有着明显的区别。但阿莞丝毫不觉得有多奇怪,现在电视节目里这样的街道比比皆是,她对它们都非常熟悉了。她忽然记起:原来这市里的民国一条街就在这儿!

    一路上,翔文并没和阿莞多说话,他一直用手绢捂着嘴,并在阿莞穿上狐裘大衣后摇下车窗,让凉风吹了进来,他怕将肺痨传染给阿莞。阿莞体会得到翔文的用心,她也不说话,只是暗自猜度着,我要跟着他到哪去呢?

    今晚的月色果然变得很好了,仿佛刚才没有下过雨似的。月亮孤白的一轮,高高挂在长烟一空的天上,与昨夜的皎洁一片相比,光辉稍暗了点,似乎旧了许久,如一块蒙尘千年的古璧或一张几十年前信笺上一滴泪。一阵瑟萧的冷风呼呼吹过,便有一张印着当红女明星艳容的三猫香烟广告招贴画从一家当铺的壁上剥落了下来。它在月光里盘旋了几圈,然后一头栽到了车灯煞白的光柱里。又挂到了汽车的保险杠上,被一路拖着与地面磨擦,发出“滋滋”的响声。最后一段路程的寂静里,就是发动机的嗡嗡声和那纸磨擦地面的滋滋声陪着阿莞一起走过的。

    汽车终于停在一个大户人家的朱门之外,阿莞紧随翔文之后下了车。午夜的街道寂静异常,阿莞一路看到的那些店铺其实都是紧闭着门的。忽然有“当当当”的一阵铃响,那是一辆人力黄包车在阿莞背后行过。拉车的人跑的飞快,空空的车座只载着月光。有一个高而瘦的黑影引起了阿莞的注意,他在距大门不远的地方徘徊。弓着腰、背着手、迈着很小的步子。嘴里不住呢喃着什么。等他走入月光中时,阿莞看清楚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戴着副扁框架的眼镜,左胸有一道锃亮的光,大概是别着支钢笔。

    “他很可笑是吗?”那个蓝胡子的司机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站到阿莞身后说,“他只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丑,他用谎言掩饰了自己的胆怯。这真令人遗憾!他还试图用一些荒唐可笑又令人头脑发昏的谎言来否认一些东西的存在,比如说你身后的这所大宅子。我只不过对他施加一点小小的惩罚,邀请他来参观参观,哪想到他怕成了这样,嘴里不住念叨‘世事难料’或者是‘我彻底认罪’。我也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真这么想。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因为贵国……咳咳,我说多了!”说完,那司机诡密地一笑,他冲阿莞使了个同样诡密的眼色。

    阿莞没来得及揣摩司机诡密的笑和眼神,翔文就喊了她:“莞君,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的朋友吧,他们就住在这!”阿莞答应了。

    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矮胖的仆人,他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对襟坎肩,满脸的皱纹有如大地的沟壑。一见到门外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他立即摆出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连连摆手,口中发出“X阿妈,阿妈,X妈妈”的声音。他是个哑巴。

    我是你家少爷的朋友,我叫翔文,闵翔文,你应该认得我。翔文和气地对哑巴说。那哑巴伸长了脖子,仔细打是连连摆手,说“X妈妈”。

    那个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他插上前来一伸手狠狠打了哑巴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厉声说,你的记忆力真令人遗憾!有必要提醒你的是,我是你主人重金聘请来的司机,也是你们家目前为止最尊贵的房客——快放我们进门!

    司机粗鲁的态度令翔文大吃一惊,他刚准备责备他几句,那哑巴却已转变了态度,伸手拉他们进门,嘴里闷生生地叫唤:“爸爸爸,爸爸爸”。态度似乎很友好,但翔文看到他的嘴已经肿起老高了。

    你一定认为我很粗鲁,司机转过头对阿莞说——他的眼睛却瞟向翔文——但一个响亮的耳光要比罗嗦的对白有效多了,你不得不承认这点。阿莞低头不语,她在想翔文的朋友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怎会拥有这么大的一座宅子,他干什么。

    将阿莞和翔文送进门之后,司机就转身告辞了,他说,恢复记忆力的哑巴管家会带你们去见大少爷的,我得出去将车开回库里。希望你们愉快:可爱的姑娘能遇见一个知心的女伴;而您,翔文先生,则能跟少爷把该讲的道理讲个清楚——犹如一记轻脆的耳光!

    翔文的朋友炳觉是个高大魁梧又英俊的青年男子,他身着一袭蓝色长衫,文雅之中显露精干之气。一见翔文的面,炳觉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去拥抱他,并说,鹏展,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鹏展,是翔文的字。

    是的,炳觉,翔文推开朋友,苦苦一笑,我活着回来了,他们放了我。我以为自己活不过这夏天了,没想到竟熬到了深秋,还能见着你,真不知道这是喜还是悲!

    当然是件大喜事啦!炳觉拍着翔文的肩,朗声说道,你能无恙归来比什么都好!

    翔文还是苦笑,说,苟活而归罢了,算不得无恙而归的。

    嘿,什么苟活苟活的,炳觉哈哈一笑说,生存就是凯旋,呼吸就是奋斗。鹏展……你瘦了许多!唔,这位女士是……炳觉注视着阿莞问翔文。

    噢,这就是上次在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那位陈莞女士,我的救命恩人。翔文说,一出狱后我就到这城市来找你,找了许久也未曾找着,该我穷途绝路一命呜呼的时候,幸承莞君搭救。不然……翔文转过头瞅了一眼阿莞,他的眼神中包含了海洋般的感激。

    原来是救命恩人,炳觉走到阿莞身前含笑说道,我也得替鹏展谢谢女士的救命之恩了!

    阿莞仰头看了一眼炳觉的双目,脸顿时燥热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含含糊地说,不用,不用谢,其实不是我,我没有……应该是那个周医生救了翔文的……

    周医生?炳觉侧过身对翔文说,你也到他那边去的吗?

    是的,周医生是个好人?是他主动收留了我。翔文坦然地说道。

    鹏展!炳觉显得有些不高兴,这种人是个十足的懦夫和刻薄鬼,据我了解,他还相当保守,简直不可理喻。你怎么会遇到他的?

    周医生只是个医生!翔文略为不满地说,他不是你,也不是我。你没必要对他心怀偏见,炳觉!遇到他只是件很偶然的事,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找他帮我开几贴苟延残喘的药而已,他毕竟是个医生。

    这么说,炳觉压低了嗓门说,经历了牢狱之灾,你反倒很在乎生死之事了,病急只顾乱投医!炳觉的态度变得有些冷峻,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那个哑仆端来三杯清茶时,他立即将那冷峻敛了回去,笑着招呼翔文和阿莞到临窗的茶几边坐下。唉呀呀,我们刚见面,不必说那么多。炳觉说,你们都是连夜赶来的,实在是辛苦了,喝点茶提提神吧。好茶,新产的君山银针。

    客随主便,阿莞和翔文都坐在临窗的茶几边,喝起茶来。茶当真是好茶,香气清雅,沁人心脾。阿莞小口小口地呷,品出些含英咀华的味道来。翔文没喝,他只不过神情呆滞地凝视着茶杯口氤氲的热气,时时地鼓起嘴吹拂。炳觉亲自将书桌上台灯的纱罩取了下来,让那一团昏黄的光照亮整个书房。炳觉的书房是相当凌乱的,左右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旧版本的线装书。书桌上也堆满了书,有新版本硬封面的,却印的是日文。还有几本杂志,封面被报纸给包着,不知是何种。文房四宝散乱在桌面上,刚刚都被使用过。一枚黛青色镇纸下压着一小摞墨迹淋漓的稿纸,看来炳觉刚才一直在写文章。

    那哑仆递上茶水后就要退下。炳觉唤住了他,用各种手势对他连连比划。哑仆明白了炳觉的意思,一个劲地点头,口中“爸爸爸”地叫唤个不停。

    您这是吩咐他做什么呀?阿莞看到炳觉一边比划一边不停地指着自己,便忍不住好奇地问。

    哦,我要他找个丫环去看看小姐有没有睡。如果她没睡的话,炳觉笑了笑说,我让她陪陪你。陈莞女士,不知你意下如何?我的妹妹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她非常喜欢结识新朋友。

    哑仆已走出了门外,翔文也缄默不语,阿莞只得顺从炳觉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