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湮灭  第5节   苦难让人坚强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2-06 12:49      字数:4243
    李玉秀的轰轰烈烈的葬礼结束后,儿女们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日子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可事实上,哪家也没有消停过。

    警察先后找到杨父守诚谈过三次话。对于这个没有经历过任何场面的老实人来说,每一次谈话,都像是过堂似的。把他叫到村委的办公室里,就是你一句话还没有问,老人就先抖了。每次问话的内容,无非是你们家为什么要把死人抬到人家去?是谁让这么干的?谁带着干的?让他具体回忆一下当时是怎样一个过程。在李玉秀后面活了一辈子的杨守诚,没有想到,李玉秀一套脖子一伸腿儿,竟然会把他给推到了人面上。实诚归实诚,可杨守诚到底不傻,再没有见过多大天的人,也知道护犊子。他三次都一口咬定,是自己让孩子们这么干的,是自己带头干的。自己出了一辈子劳力。家的那一亩三分地,他用手指头都能翻个三尺深。一个棒棒的男劳力,背个把死尸是不成半点问题的。警察见他愚昧难缠,也就象征性地让他画个押,走人了。

    老话有“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走得再近,那是亲戚了。明廉和明洁姐俩没有老父亲那般的遭遇。

    明清哥仨呢,却各有经历。

    明清回到单位上之后,是他们公司的老总找他谈话的,连中间带话的都没有用。

    这日,公司老总的车子到保卫处的门前停了下来,西装背头的吴总,难得一见地信步进了保卫处。看到杨明清,异乎寻常的热乎。还没有等明清掏烟,吴总已先自递上一支过滤嘴的进口香烟给明清了。他说自己前段时间忙于新项目上马,没有能够亲自去为杨科长的老母烧上一记金纸,实在是抱歉。日后,若是家里和工作上有什么困难,记得向他开口,能帮忙的一定尽力相帮。明清自然向吴总客气了一番。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他什么口也没有开,就从保卫处给调到了企管部做副经理。吴总在公司中层会议上,宣布这个任命时,一再强调杨明清同志工作是如何地敬业,在妻子与老母生病期间,也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为公司的安全保卫工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为了能够人尽其才,特抽调他到企管部门,发挥更大的作用云云。后来,在一个吴总私人的家宴上,他端着酒杯跟明清咬了一下耳朵,让他在廉市长再回老家里,给他一个薄面,让他来作东请市长吃顿便饭。

    明清自己也着实没有想到,送走了老母亲,却迎来了他工作上的春天。

    警察也曾到大丰中学里找过一次明远,语气还算客气,说都是为了工作,请杨老师配合,让他们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虽然在牌场上,明远和派出所的干警有过私交,但他们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明远一听传讯他,一张脸立马拉得比驴脸还长,言语中都露出了铁腥子味来。他一再强调,谁亲娘老子上吊了,都不可能不冲动,都不可能不难过。在冲动之下,大家一致作出点过激的举动,是不为过的。你们这样三番五次到单位上来搞什么调查这个,调查那个,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

    后来,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授意校长找明远谈话,大抵意思是作为人民教师,和家人一起私闯民宅,在停尸事主家的时候,还拒不退出,要求和镇领导对话,态度是恶劣的,影响是严重的。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不能克己奉公、遵纪守法如何教育自己的学生。明远很诚恳地向校长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但他心里隐隐感到,通过第三者跟他谈话,这内容也不知道具体代表哪一级领导的甚至是个人的意思,不过自己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之后的日子里,明远明显地感觉到,校长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不像往日那样明透了,私下里,也再不愿再跟他有什么走动。在全校大小所有领导的会议上,主持换成了初三的年级主任,工作汇报、总结发言,也不再提他杨主任什么事了。

    夏至每次周日回到家后,也不再有左邻右舍的家属们带孩子来串门了,她自己倒是心下坦然,本就知文人眼高心窄,有利就聚,无利就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明远却拾起筷子来就感慨一次,自谓“落时的凤凰不如鸡”。

    明洁也过来一两次找明远,交流警察对那事的盘问情况。明远总也支支吾吾不多言语,明洁深习明远自小滑头,当着夏至的面也不好发火,把牙咯吱一咬:“你们谁也不用承认,我自己到公安局去投案自首,就说是我的主谋,让他们把我抓去好了。不要再来搅和你们这些人了。我还就不信了,他们还能判我个死刑?”

    “二姐,你都多大的人了,这时候,说那个赌气的话有用吗?走一步看一步呗。”明远把鼻子一齉,满嘴里都是舌头似的,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

    明善是在母亲的葬礼结束两个月后,在西高镇教委的会计室里上班时,被警察带走的。

    一开始,让明善感到奇怪的是,警察找他的父亲和弟弟都谈过话,也曾找过四叔、五叔和几个堂兄弟了解过情况,惟独没有到西高去找过他。在他听老父杨守诚一再地为了保护自己,横遮竖拦时,他立马跳起来,对着那可怜的老父亲说:“您这么大年纪了,逞什么能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谁要再来找您,您就说,是老二干的,你们找他去就是。不关我一个老头子什么事。”

    杨守诚得知自己最体己的二儿子被警察抓走了,五尺高的干巴老人,一腚坐在大门的台阶上,哭得眼泪都顺着嘴角深纹流到嘴里,不擦也不吐,看着街坊邻居都落下泪来。说实话,李玉秀死的时候,他伤心是伤心,也没有哭成这个样子。尖嘴子、双喜娘和发起娘,三个人三叔长、三叔短劝解了半天。最后,三人费了好大一个劲儿,才半托半抬,把他给弄到屋里去。

    明洁得了信儿,也不怕天已傍黑了,紧赶慢赶,骑自行车跑到明善的家里,见刘晓梅和明善的一双儿女哭成了一团。灶是冷的,锅是凉的,开水都没有一口。明洁眼含着泪水,帮弟媳妇和侄儿侄女做了顿晚饭,好言劝慰了半天,两个孩子才吃上口热乎饭,慢慢地睡下了。

    “晓梅,以后当着孩子的面,不要再掉泪了。孩子们不懂怎么回事,你就给他们说警察找你爸爸,只是去了解情况,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让孩子知道他们爸爸被抓走了,这样他们心里会有阴影,不仅会影响他们的学习,还会被他们的同学看轻或欺负。你要打起精神来,就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该怎样上班的,还怎么上班,不要跟同事讨论这些事情,也不要表现出多难过的样子来,咱不能让人家看笑话,知道吗?”灯下,明洁强抑着自己内心的悲愤,像个母亲似的开导着自己这个不谙世事的弟媳妇。

    刘晓梅平时凡事都依靠明善。明善出差天把两天的,也得把这母子三人的吃喝拉撒,给安排得分毫不差。这明善一被带走,对她来说,就像塌了整个天了。听了明洁的开导,她这才打起精神来,拾掇里里外外的家伙什儿,准备在明善缺席的这些日子里,勇敢地站起来,做这个家的顶门棍。

    公安局经过多方调查取证,核实明善是这一起停尸案件的主谋。明善被检察院批捕后,在看守所被拘留了数日。随即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最后法院以“私闯民宅、寻衅滋事”罪,判处明善半年拘役。

    随后,明善就被羁押到距县城约二十公里的梨山监狱。在被关押之前,看守所通知获刑家属,可以和犯人见上一面。刘晓梅带着一双儿女匆匆赶过来,不料明善极为抵触,死也不愿意接见她们。刘晓梅知道丈夫是不愿意让自己和儿女看到他那狼狈而憔悴的样子,只得含泪离开。

    明善刚进狱的前两天,不吃不喝,对着只有猪圈门大小的窗子发了两天的呆。第二天的夜里,他对着无底的黑暗叹息了一夜后,早晨跟着其他犯人同时起床、洗漱、吃早餐,然后也跟着他们一起去监狱的专用车间里,参加正常的劳动改造了。好在狱警知道他是老师,平时没有任何劣迹,对他较为信任和照顾,就让他专门负责修剪成品军用服装、厨师制服上的线头。

    坐监的日子是单调而清苦的。弄不好,犯人之间还会发生械斗。尤其是新人,动不动就会吃些苦头。明善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张白得跟面粉似的小脸,无形中,就博得了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的怜惜和好感,所以,明善时常会得到狱友们的关照。他们在饭后或劳作之余,悉数围在明善的身边,听他讲一些演义或民间故事等来抵抗生活的乏味和寂寞,甚至还有些年轻的犯人跟着明善讨教一些代数几何上的知识。可无论怎样,这受监禁的时光,是难挨的。明善的胡子被他刮了一茬又一茬,可监狱里农场上的庄稼却一茬还没有收割。

    在这整半年期间,明善没有接触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只是让明远从前的一个学生给他捎过一张纸条给刘晓梅。

    这日中午,明远下课后回到家里,正准备给儿子做午饭,听到有人拍打着家里的大门鼻子,接着一个好听的女声轻轻地问道:“杨老师在家吗?”明远从厨房里探身出来,见一个打扮入时,且戴着墨色眼镜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

    来者是杨明远上几届的毕业生王晓琳。她告诉明远,她现在县监狱里的食堂工作。有一天,她在给犯人打饭时,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犯人,和杨老师的眉眼很是相像,就和他聊了几句天。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杨老师的亲哥——杨明善老师。从此后,她每一餐饭,都会关照他,并在饭口时给他拉几句家常。就在她这次回来的前一天,明善老师给了她一个纸片,上面有写给他妻子的几句话,让回家时,务必交到自己的妻子手里。

    当明远把那一纸家书交给刘晓梅。刘晓梅像捧圣旨似的恭敬地接过去,明远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手抖得厉害。

    展开后,刘晓梅看到这样几句话:

    晓梅:

    见字如面。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勿挂。

    你在家辛苦了,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

    我争取早日出去。

    明善

    2004年11月13日

    刘晓梅把这几句反复读了几遍,然后又反复看了看纸的反面,惟恐漏看一个字。原先惊喜的目光,一点点的淡了下去,眼圈霎时红了,叹了口气,把纸条往口袋里一塞,软塌塌地把自己陷进沙发里。

    明远看到二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有不忍。柔声地对刘晓梅说:“二嫂,事到如今,再难过也没有用了。我已经拜托过我的学生,让她多多关照二哥。就是那个来送信的女孩子,她就在那里上班,能天天见到二哥。二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相信他一定能迈过这个坎儿。”

    丈夫入狱后短短一个月,刘晓梅完成了她从刘家大小姐到一个当家主妇的蜕变。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在自家院里的压水井里,压出四桶水来,把水缸灌满。简单洗漱后,做一家三口人的早餐。叫孩子们起床、梳洗,用过早餐后,大女儿自己上学,她就送小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再脚不沾地地跑到办公室里,开始自己一上午的教学工作。更难得的是,从来没有买进卖出过的她,不得不拿起了菜篮子,赶不上早集,赶晚市,变着法儿,买一些孩子爱吃的菜蔬、肉类、果品等。她甚至还学会了给一些精得跟猴儿似的小摊贩们,为了二分钱而争到耳朵根子发红。

    老话说的“八十的老妈妈没有被狼撵着”,何况刘晓梅四十还不到,她只是被命运这头老狼,给撵得脚步变快了,脸皮变厚了,嘴皮子变溜了,心肠变硬了而已。

    可见到丈夫那不咸不淡的几个字,她瞬间又退化为刘家的大小姐,丈夫的心肝子。等小叔扬明远离去后,她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把,泪水洇湿了丈夫明善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