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吞噬 第2節 今年直筒,明年喇叭
作者︰
凝神 更新︰2017-01-10 12:49 字數︰5875
從鄉政府到人民公社,又從人民公社到鄉政府,李玉秀說就跟街上小青年的褲腿一樣,今年直筒,明年喇叭。可這光喇叭還不算,還得今年喇叭頭子朝下,上面光著半截腰,下面卻裹著腳面和腳後跟;明年喇叭頭子朝上,絞不開襠,下面還露一塊腳脖子。這管頭不顧 的,變來變去,敞口也好,收口也罷,里面裝的還是那兩條麻竿腿兒。今天叫大隊部,明天稱村委會,還不那幾個當官的在里面蹦噠,別人誰敢有本事進去喝口涼水;一會兒叫社員,一會兒又叫村民,還不都是個出苦力泥腿子。有太陽就曬柴燒,下點兒雨就能喝上水。無風無火我燒鍋開,大風大雨來我也不喝生水。
明潔听了老娘這句話,也來了一句︰“以前叫中心校,現在稱鄉教委,也就是換個名稱,安置幾個吃閑飯的人在里面,嚇唬嚇唬下面的老實鬼。”
明善把眼鏡框往上一推,心有戚戚地說︰“咱們還是干好自己的活,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就行了。刮什麼風,下什麼雨,無所謂。用老百姓的一句話來說‘吃自己的飯,干自己的活,人家咋著,咱咋著’,咱們自己不要吹風冒煙的就好了。”
說是這樣說,可沒有哪家煙囪不冒煙的。
大姐明廉家是在當地改革的新政策下,在這個家里,那可是最先富起來的一個。用明廉自己的話說,我管公家政策是公有還是私有呢,只要把個人的口袋里掙滿了才是真正的有。我也不管自己男人澆家里的田,還是開野外的荒地,只要把收入錢交給我就行了。鑒于明廉是這樣的態度,所以,現在至少表面上看來,明廉家里是起不了明火的。
按智商來說,明潔當然在大姐之上,可明潔不僅摟不住錢,也摟不住火。她的這把火一度從中心小學的家屬院燒到了教學樓上。
原來設置在中心小學的中心校被撤掉了,改了個名稱為鄉教委。辦公室也由中心小學遷到了中學原來的初三年級的兩個教室里,正好和明遠的宿舍是前後院。
這幾年,由于望海山上花崗石的開發,以及金銀花、冬棗、大櫻桃等各種經濟作物的普遍推廣,大豐鄉的經濟在騰飛。由鄉政府投資和縣財政撥款,兩方並舉,在中心小學和中學,各建起了一棟教學樓,隨之也更新了教學設施。一時間,隔著一條馬路和一條小河的兩棟樓上,朗朗書聲,遙相呼應,兩所校園師生們,朝耕夕耘,互通有無。在九十年代的末期,的確美麗了大豐鎮的風景。
明潔從大澗村調到中心小學以來,一直教高年級數學,且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正如夏至曾經的班主任李景河說過的“凡是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情”一個理兒。明潔這教學成績一抓上去了,慢慢地就成了同事們打擊的對象。對于來自同事的打擊,反倒成就了明潔的自信。丈夫雖然東跑跑西顛顛倒騰點東西,倒是也能掙上自己的吃喝了。可做為一個大男人,你總不能光自己混個肚子圓啊,這家里除了妻兒老小,還有親友同事的人情要走呢。慢慢地,明潔對許玉忠就意見大了,兩人時不時會為錢去哪兒開個小火。只要夏至去上課時,看著二姐的臉上是陰天,就知道這兩口子準是又拌嘴了。
又到中秋節了,中心小學里這次發給老師們的福利是一袋子五十斤的面粉和一塊十斤重的豬肉。夏至本來就不是個太喜歡燒火做飯的主兒,從伙房里領出來之後,就準備用自行車帶著給自己的母親送去。誰知把面粉袋往車後座上一放,就把自行車後輪子給壓癟了。于是,她就把自行車推到了二姐家的小院里。夏至叫了聲“二姐”沒人應聲,便向門口走來,“啪嗒”“ 當”“咕咚”各種聲音一齊涌進夏至的耳朵里來。不好,難道有調皮的學生趁二姐不在家,進屋里來亂翻東西了。夏至使勁推開了雙扇門,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想要捉的皮學生,而是明潔雙手正努力地支撐著從地上站起來,上前要撕許玉忠的臉,嘴里還嘰哩咕嚕地小聲咒罵著。夏至堵在門口,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嚇了一跳,她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許玉忠看到了一臉驚愕的夏至,臉上的剛硬立馬變成了慌亂。在夏至伸手去拉明潔的當兒,他一個轉身就溜到大門外面躲氣去了。明潔沒有想到自己剛才這狼狽的樣子會被弟媳婦撞見,一開始還是一臉的尷尬,可當夏至把她扶到沙發上關切地給她用手撲打屁股上的塵土時,她一向撅著的嘴角立馬就耷拉下來,雙手捂住臉啜泣起來。
“夏至,生瞎了人,千萬別生瞎了命啊!你說說,我當年千挑萬選,給自己找得可是一個什麼樣的丈夫啊!”夏至第一次見到一向牙尖嘴利、稟性剛強的二姐這麼無助,她連忙跑到門後洗臉盆架子上取了一條毛巾來,心疼地給二姐擦著臉上的淚水 。明潔邊哭泣邊向夏至訴起苦來。
在二姐口里的這個“走一出敗一出”的許玉忠,其實身上有著許多優點。首先,對于他的相貌,明潔還是中意的。個頭雖然在男人堆里屬于中等,可臉盤卻長得周周正正。天生一對濃眉,兩只大眼和眉毛的距離很近,有一種維吾爾族男人的風韻,而兩邊的絡腮青胡茬,又給他添了幾分粗獷。一張巧嘴能把死人給說活了。外加一雙巧手,切起菜來,光听那動靜,就跟個一級廚師似的。僅這幾點,就把當初花朵一般的明潔給迷住了。是人都有缺點。這個許玉忠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點,就是總喜歡覬覦別人家的女人。之前他在原來的單位上,就曾和站門頭的一個女人打得火熱過,這是明潔門兒清的。所以,才會有一提到誰誰家男人拈花惹草的事兒,明潔就會恨得牙根子疼。
昨兒個下午,明潔上到第三節課下,覺得肚子里開始鬧饑荒了,就想回家去找點吃的墊墊。她推開自己家的屋門,看到煙炭爐子上蓋著蓋子,炒勺被放到了撂鍋的鐵架子上,半鍋紅燒排骨已沒有了熱氣兒,鍋蓋兒還是敞著的。明潔的腦袋當時就“嗡”了一下,感覺不妙,起身到東鄰家走去。東院里住的是教委副主任陳光華,妻子梁芳是中心幼兒園的音樂老師。梁芳剛生過孩子不久,因了丈夫是教委干部,已休了六個月的產假,至今還在家里帶小孩子,沒有上班。明潔走到東院的大門外,沒有听見任何動靜,于是,她就輕輕地推開了鄰居家半掩著的屋門,只見許玉忠正和梁芳緊緊摟抱在沙發上親嘴,旁邊還放著梁芳尚在襁褓中的女兒。明潔的出現,嚇得沙發上正在發情的男女趕緊分開了。明潔看了看在一旁熟睡的嬰兒,二話沒說轉身就走,許玉忠緊跟著在後面就溜了出來。梁芳家的茶幾上,還放著一大盤子紅燒排骨,不過,已軟塌塌地坨在了一起,失卻了它剛出鍋時應有的紅亮色澤。
難怪今天領東西的時候,就看二姐臉色不對,原來這個許玉忠跟頭豬似的,找窩邊草去拱了。他當初曾對劉曉梅動手動腳的,還曾對自己也瞎白話幾句,這要是被二姐知道了,那個許玉忠可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夏至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明潔,看著她抽泣得直噎疙瘩的樣子,也不禁跟著掉下淚來。明潔恨恨地說︰“要不是看著孩子還小,我早就去死了。死了什麼也看不見,就干淨了。”
夏至騎車把東西帶到母親家里的時候,看見大門緊鎖著,感到很是奇怪,這個點兒通常都是母親在家里做飯的時間,會到哪兒去呢?她看看天色不早,自己還要騎車趕回去帶孩子,就把東西御在門口,準備騎車到後面的河里看一看,母親是不是在那里洗衣服。剛把車頭掉過來,這時母親就從屋後面閃過來了。
“妮兒啊,你怎麼來了,孩子誰看呢?”母親一邊開門,一邊擔心地看著夏至說。
“我小姨幫忙看著呢,娘,你這是干嘛去了啊?”
“剛才去看熱鬧去了,你那個大伯嫂子大改瘋了,一個人不用蹬梯子,三下兩下就蹭蹭蹭跑上了她大哥家的瓦屋屋脊上,騎在頂上又唱又跳,她爹娘兄嫂怎麼叫也不下來。”
啊,夏至听了又駭了一跳,這一家人都怎麼了啊?她向母親了解了一下情況,母親說大改的男人帶著她在縣醫院正看病呢,醫生通知她得了痔瘡,要住院開刀,她一听這話,當時就在醫院里昏倒了。醒來後,就發了瘋了,一會兒要喝藥,一會兒又要上吊,明清實在弄不了她了,就把她送到娘家來,讓她的爹媽來幫忙管一下。誰知道她來到娘家還沒有坐定,就跑到她大哥家的屋頂上去了,幾個大勞力也拉不住她。她在上面跑來跳去,如履平地。先歷數了娘家的人,哪個欠了她多少多少錢,然後又聲稱自己是張玉皇派來的,讓她的爹娘兄嫂都要給她磕頭,否則,她就一把火把這個屋給點了。大改在上面又跳又叫,下面聚集的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爹娘又怕又恨。怕的是這麼大的閨女了從上面要是真得給跳下來,萬一摔出個好歹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恨得是這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了,生了病,這姑爺竟然給送回了家里來,這樣瘋瘋癲癲,真丟人。于是,她那一雙老實爹娘不得不趴在地上,真地給自己的親閨女磕起頭來。大改在上面看到有那麼多人盯著自己,又看到有人給自己磕頭,一高興就輕飄飄地從屋脊上給跳了下來,落在地上也是輕飄飄地。眾人都圍上前想去看看她有沒有摔著,她從地上起來,用手撲了撲屁股上沾的泥土草棒,啥事也沒有發生似的,自己一人晃晃地就進屋里去了。
夏至惦記著家里吃奶的孩子,沒敢多停留,听母親講完這些,就又忙著騎車往家里返了。
這條通往學校的路,不知道被夏至的自行車輪給碾了多少次了。它最初是窄窄的,僅能容四五人並行的樣子,到處坑坑窪窪。到夏天一下暴雨,動不動就會被山嶺上奔涌下來的洪水給沖斷,行人不得不從路兩邊的莊稼地里 過去,被地的主人看見還要被嗷嗷地罵上幾聲。後來,它不斷地被沿途村子里的人給拓寬,高處被開挖,窪處被填平,慢慢地形成了一條人車都可以共行的公路。盡管起風時,還會塵土飛揚;發大水時,還會被沖斷路基,但這取平拉直的路,卻比往日快捷多了。近年,它又被再度拓寬,在底下打上了兩層石基,上面鋪上了碎石子,石子縫里被灌上了瀝青,騎行在上面,雖然還有點咯咯 ,卻再也沒有被沖斷的危險了。能有這樣的路走就不錯了,這里面可凝聚著母親的集資款和自己的捐款呢。當時是每家每戶都出錢出力了,所以,走在這條路上,無形中讓人多了一種踏實感。
路邊那條大清河,河床干裂得到處齜牙咧嘴。河道中那只剩下兩條磨洗過花崗石的泛白透黃的水流中,充斥著嗆人的硫磺味,時不時還會夾雜著一股死老鼠的味兒,一起飄進鼻孔。夏至覺得今天真是晦氣,哪兒哪兒都會有那麼多不入眼的煩心事兒,連自己從小時常跟小伙伴來捉魚撈蝦的大清河也是如此地面目可憎了。夏至氣都不敢多喘了,腳下不停地用力,逃也似的騎回到家里。
大改在娘家折騰了幾天,娘家人實在受不了她了,就找了幾個有力氣的棒勞力把她又送回了大澗村。明清在縣里上班,自然不可能在家里天天陪著她,臨走的時候,就交待老娘時不時地去前面院里關照一下大改娘倆。李玉秀可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種小把戲,也就是耍耍自己的傻兒子,她心里有底著呢。
這個大改也是心性高的人,跟著明清隨軍過了幾年好日子,可一回到大澗村,就是喝口涼水,也得自己去挑。常年得不到明清和家里的人重視,難免會心氣郁結。再加上听醫生說要給她開刀,這井里的蛤蟆一驚一嚇,也不得奮力地往井沿上跳不是,所以,大改這心里就一下子承受不了了,急火攻心瘋勁兒就上來了,用這種方式發泄一下對人生的不如意罷了。想起以前,四嬸也曾鬧騰過這樣一通,情形和大改也差不了哪里去。
那時四嬸正值更年,總覺得有百爪撓心似的。上來那個瘋勁兒,四叔和兩個兒子都摁不住她。天天急瞪猴眼的,不是喊著跳水庫,就是拿繩子去上吊。嚇得四叔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生怕她一下子就溜出去,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二級先生王百成說,四嬸一定是一早進山,招了墓地的邪祟了。讓四叔買了三尺紅洋布,包了兩只大紅老公雞,又拿了兩條金大雞的香煙,到大峪村請了王二大娘來給四嬸跳了一上午的大神,來驅除四嬸身上的鬼魅。夏至那時听說這事時,還曾問過婆婆,為什麼要在上午跳啊?李玉秀笑吟吟地告訴夏至,這邪魔鬼祟的東西,一見了大太陽就會煙消雲散了唄。你四嬸八字不硬,一輩子在你四叔面前沒有出開個身兒,這還不得就著生病鬧騰他一下才怪呢。事實也果真如李玉秀所言,一家人把四嬸弄到兗州九一醫院,托熟人找了專家一診斷,不過就是典型的更年期綜合癥。四嬸在那里住了七天院回來,比正常人都正常。不正常的是,四叔再也不敢在四嬸面前吆三喝四的了。
當楊明清去老家交待老娘,讓兄弟姐姐們幫著照顧大改,自己要去單位上班的時候,李玉秀把煙袋朝飯桌上一磕,很不以為然地說︰“你當家里這些人都是吃閑飯的是吧?就你一個人忙,能掙錢?你看看家里的人哪個有空?你大姐,兩個大半小子要她照顧,包著石礦,開著飯店,難道讓人家丟了生意,來你家里光看著你媳婦?你二姐天天上課,忙得自己都吃不上飯。明善一個頂仨用,又上課,又得照顧孩子和媳婦,這眼看著他們的二胎就要生了。你再看看明遠和夏至,兩個人也都上課,自己忙不過來,還要請人幫忙給他們帶孩子呢。他們誰生孩子,我都沒有給帶過一天,我這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呢。”
明清一听老娘如是說,氣得一轉頭就走了。沒辦法,只得又把大改弄到縣醫院里,狠了狠心讓醫生把她那痔瘡給開掉了。
大改自出院後,不但人安靜了,且變得深沉起來。她見到了熟人就一臉冷峻地告訴人家,你家里的什麼地方,有什麼什麼東西放在那里不太合適,要不拿掉的話,家里將會有人生病。熟人都知道她前一段時間發過瘋,能三下兩下就躥到房頂上,跳了水庫,不會游泳,還能扒拉扒拉從水底鑽出來,總感覺有幾分蹊蹺。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到家後,去大改說的地方一看,可不還真有這麼一個東西在那里擺著,于是就帶信不信地把東西給移走了。夏至認為,那一定是她之前到過人家里去過,知道人家什麼地方放著什麼東西的。可後來,慢慢地,還不時有外面不熟悉的人,也來找大改給說說看,為什麼小孩子總是愛鬧,丈夫偏頭痛等等,大改也會鄭重其事地告訴這人,你家的茅房後面夾道子里,有一塊爛木頭漚了,你們把它給清走,就一點事兒也沒有了。那人回到家里一看,果不其然,還真是有塊漚得發霉泛臭的木頭戳在那里,合力把它給請走了之後,咳,你別說,這家人還真真兒地,小孩不鬧了,頭也不痛了。
夏至說,農家院里就這麼個格局,大同小異,誰家也不會把爛東西放到明面上去,都是往夾道里塞。這點生活常識,誰都懂得。可偏偏大改自覺得自己有了神力,就給婆婆商量著,自己是不是要在家里擺一仙桌,開始行醫賣藥了呢?李玉秀一听當場就笑了。她給大改指了條明路,說這事,你還是得問你弟媳婦夏至。你們妯娌倆娘家是一個村里的,你應該知道,她二大爺就是干這一行的。大改一臉不屑地對婆婆說︰“別整天夏至夏至的,她除了看書,還能干什麼?就是書呆子一個。”
大改雖然不喜歡夏至,可是為了自己將來的事業,還是低頭找到了夏至門上。夏至在給二嫂劉曉梅談起這件事時,平時不苟言笑的劉曉梅,都笑得前仰後合的。
夏至不無得意地說,要是有一天,所有的農村學生都跑到縣城里去上學了,自己失業了,也可以拿一個馬扎,前面擺一八卦攤,干一個算命的營生了,因為她可是得了二大爺的真傳了。
“你別看我二大爺在我二大娘的眼里,一個爛錢不值,可附近幾個大城市里的人還開著小轎車來請他到家里給人看房算命呢。他在外面,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