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吞噬  第1节   台阶高 日子好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1-08 22:15      字数:5836
    对于大涧村的部分人来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不再是小学课文里一句催人奋进的句子,也不再是人们嘴里的神话,它切切实实在就亮在了大涧村人的眼幕前。人们传递信息、拉话叙旧、喝酒打牌都不用再满村里像打疯狗似的到处招摇了,端个茶杯,沙发上一坐,电话筒一拿,什么问题只要动动嘴,就全部解决了。可这些都是属于在山上开矿的小老板或者能出大力气的工人家才能过上的日子。这叫富人的生活。

    那些没有什么本事只知道等天下雨吃饭的厨夫杠子们,还是只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别人吃着,你看着;别人闲着,你干着;别人家不动烟火就开饭了,你家里的烟囱里还是咕咚咕咚冒着黑烟。这是困难户的影子。

    一直不靠种地吃饭的李玉秀过的日子介于这两者之间。撑不死,饿不着。解决个电话极为简单,可这楼房嘛,别说楼房了,就是重新起一个新的平房,对李玉秀来说,那可是要努断了腰的事。所以,她动不动就会嫌老屋大门口的台阶塌了,矮了,让几个儿子来家,抬了几块花岗石,把原先的沙石换掉,重新布高加固。捎了几个口信,也没见个人影,于是,她自己把袖子一捋,把裤腿儿卷到膝盖,嘴对着两个手掌心,各吹了一口唾沫,然后再手心相对用力一搓,大喝一声:“他奶奶的,起!”搬起一块一米多长的条石,就垛在刚拆过的旧阶上。双喜娘睁着眼咧着嘴看着她的举动,直到她稳稳地放下石头,整张脸上扭在一起的皱纹才铺平。

    “我的亲娘哎,你这是干什么?你大儿子今天下午回来,让他来给你弄。”从菜园子里回来的大改,来找婆婆借喷雾器,远远地看到了她那拼命的劲头,惊叫起来。

    大改跟着杨明清在部队上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眼看儿子到了入学的年龄,而转了志愿军的明清还不到转业的年限,就自己带着孩子先行回到了家乡,自己带孩子,自己种地。

    到了该转业的前期,明清让明远带着自己到市里的兰姨家串了一趟亲戚,这时的兰姨父,已升任本市的副市长,分管全市的计划生育工作。不久后,明清顺利转业,被安置在县金矿上班。大改本来也想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地在这个家里拿拿架子,可家里却没人认她这壶酒钱。用婆婆李玉秀的话来说就是,“你弄什么样?跟我儿子在外面过了几年,以为自己就是洋式人了,还不是和我一样。家里有地,你就是个烂社员。你就得窝上尾巴老实地,在家里种这一亩三分地。”

    大改跑过去,帮李玉秀把几块石头暂时安置上去。

    “杨会娘,明清要回来了。咳,就他那个身体,整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还没有我这个老妈子撑折腾呢。”李玉秀对二儿媳妇和小儿媳妇都是直呼其大名,对于大儿媳妇,在她没生孩子以前,叫她大改,生了孩子以后,就叫杨会娘,像当时别人叫她平安娘一样。

    明清的儿子是在他开会的时候,大改自己跑到部队卫生院里生出来的。所以,给他起了名字叫“杨会”,夏至听说后,还和明远讨论过这取名的要义。夏至觉得人名,不仅是一个人标志,一个符号,它还集中体现父母的知识结构和对你未来人生的企划。从上一代杨家人名看,这可是寄寓着杨老爷子的儒学五常,尽管老爷子当年所为未必尽和儒家思想。明远这一代,虽然父母不识文墨,可都还是本着忠厚传家远的终极目标来的。中间带着“明”字的辈分也刚刚好。现在大多流行取两个字,实在只见其简,不能见其厚,正是眼下年轻人所共显的生命状态。

    大改自以为自己是长房,时常拿出长嫂如母的架势来和几个兄弟妯娌说道;又因为自己生的儿子是长孙,也会时常在公婆面前摆谱。这在一般的农村家庭,当然是常态。可老杨家的子女各有各的血性,谁都不会买谁的帐。这个大改总是不明就里,心有不甘。在公婆面前不能得宠,在自己家里无法卖乖,在小叔子面前不能逞能,在妯娌堆里不能争艳,惟有明善稍给她点面子,见面时给她斗个嘴,说个笑。大姐明廉通常会跟她客气一下,二姐明洁目光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都很少。

    “现在干啥都不容易啊。你大儿子是吃公家饭的,可也不过就拿那么一点点工资。来到家里后,还像个老爷似的,让人伺候着,懒得家里倒了油瓶都不扶。家里什么活都是我一个人包,孩子我一个人管,在他那里也落不下一点好。”大改边捣鼓着喷雾器边对婆婆发着牢骚。

    “什么人什么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每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李玉秀虽然不甚喜欢老大的癖性,可也听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说他的不是。

    大改见婆婆脸色不太好看,随即背起喷雾器就到菜园里打药去了。

    鸡上宿的时候,李玉秀才开始坐下来,在院里的槐树底下摔着小锡壶自斟自饮。还穿着一身军装的明清从大门外走进来,和在部队回家探亲时不同的是,那军装上的领章没有了。李玉秀抬眼看了看比刚送走时整整大了一圈的明清,不由得又想起他小时那猴了吧唧的小样来,“扑哧”一声笑了,随即招呼儿子过来也喝一杯。明清坐定,就跟老娘拉起了家常。

    娘儿俩从从山东拉到山西,从天南拉到地北。尽管在李玉秀的眼里,大儿子没有那么成器,可陪老娘喝酒拉话,那可是没得说。二儿子明善孝顺明理,可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儿,没有那个耐心烦陪自己喝酒闲扯。老儿子明远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三句话说不好就要炸毛,李玉秀有事也不愿意向他叨叨。两个闺女吧,明廉家两个儿子,开着矿又开着饭店,整天见不到个人影儿。以前有个什么活儿,前脚捎信给她,后脚她就赶过来;现在倒好,电话打了几个,让她家出个人来帮忙砌个台阶,到现在连个二指高的小黑孩也没见一个。把李玉秀气地直骂老大没良心,只顾挣钱忘记了老娘。老二明洁倒是贴心贴腑,可是自从搬到了中心小学去上班后,那可就得天天规规矩矩上课,周末还得在家洗洗浆浆,辅导孩子功课,反正没得闲工夫。再加上她那个没有什么正当职业的丈夫,今天收个羊皮,明天收个头发,倒腾过来倒腾过去,还得跟着帮着理衬着。而自己生养的自己心里有数,这个闺女又心性儿太高,又特别要面,这里里外外加起来,也真是够这个二闺女受的。所以,一般情况李玉秀有什么牢骚也不会给自己最疼爱的闺女倒。

    明清似也捏住了老娘的七寸,在打开了老娘的话匣子之后,又念叨起兄弟几个常在一起喝酒时就拉扯不完的那本经来。

    “我看了,咱们村里,凡是在外面上班的,可没有一个富的。还不如回到家里来包个石矿干干。你看俺四叔和大海,这几年可不是发了。大海自己在红桥建起了解板厂,那板子都销到省城去了。俺四叔四婶子现在都省城里去做老板了。你再看俺这兄弟几个,除了吃上国库粮的那个时候还叫得响,现在,连个在山上扛电钻的都不如。”明清分析完四叔家,又分析二大爷家,说几个叔伯兄弟,在山上种果树,开拖车,倒卖金银花和樱桃,那个个家里也是楼瓦一片明了。五叔家里,老大明伟在部队做士官,马上面临转业,一转业,安置的肯定比他这个志愿军要好。只要上面有人,只要能花上钱,怎么也得进个公检法这样吃香的事业单位。老二夫妻两个虽然都是七千五的工人,可是人家在县城里开了个烧鸡店,听说那小生意可是够红火的。

    李玉秀心话,好你个明清,别看平时整天不着家,也像你爹跟个闷嘴葫芦似的,可没有想到还门儿很清啊。

    “你说得那都是小菜一碟。咱村里的大户,可都不姓杨。”李玉秀点上了一袋烟抽了一口,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大户早都挣完了钱,跑到县城里享福去了。那些个家伙,哪个家里不趁个百八十万的,听说人家集体在县城建起了一片‘将军楼’。咱这个破庄上的平房,人家也就是留着占个地面的,留着爹妈死了发老丧的。”

    “乖乖,这些人钱哪儿来的,天上下雨时捡的啊?”明清被老娘爆出的料吓了个愣儿。

    “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这年头,老实人是发不了财的,这些鱼鳖虾蟹却个个成了精了。”数杯酒下肚,连黑痦子都泛了红色的李玉秀说起来,竟也有些忿忿不平了。

    说起这档子事来,别说李玉秀,大涧村里的各个村民都是义愤填膺。

    这事得追溯到整座山熄火那段日子里。村民见连日山上都冷冷清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毛毛的。因为他们习惯了就着隆隆炮声下饭,这一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于是大街小巷的人都在互相打听怎么回事。都惶惶地以为,几个矿点曾经砸死过人,被公家一气之下把山给封了。他们都说,这样一来也好的,大家都可以再过上肃静的日子了,反正只要你有两只手,在咱们大涧村里还能饿死个人。以前没有开石头的时候,也没有见哪家抱着腿啃的。

    “可不得了啦,恁都听说了吗?张克田把咱这座山卖给一个外国鬼子了。”李玉秀这天傍晚到碾台上去压豆钱子,又听到尖嘴子在向一帮子老娘们发布新闻。

    “咳,你整天尖着小嘴跟油壶一样,不懂机器乱膏油。前两天,你不还说张克田下台了吗?还说杨明东把山卖给县里集团了。怎么今天又成了外国鬼子了?”李玉秀佯装举起手中的笤帚疙瘩向尖嘴子的后背捶过去。

    尖嘴子一边躲一边嚷嚷:“那次的消息是有点不太准,可也大差不离,那是听三河子说的。俺这次可是听咱下庄的银河讲的,他现在不是在大队里当会计嘛,消息绝对真实。”

    这些在等着压碾的媳妇婆婆们立马来了精神,都把耳朵伸过来,催着尖嘴子赶紧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尖嘴子别的本事没有,除了在红白喜事上大显总指挥身手外,就是喜欢跟这些老不老小不小的老娘们抬个杠。别看他整天嘴尖毛长,瞎话篓子一个,讨人嫌的很,此刻却立即成了香饽饽了。等把大家的兴致给挑起来了,他却在那里又摆起架子来了。

    “三婶子,把你脖子上的烟包子给我用一下呗,这两天洋烟没有了,烟叶也没人搓,给旱着了。”他伸手就够李玉秀脖子的烟包。

    “看把你给能生的,让这么多人等着,是听你开话匣子的,不是来看你吹气的。”李玉秀把脑袋一侧,拧了一下,就把烟袋包甩给了尖嘴子。

    “银河天天给这些黑良心的王八羔子在一起,他当然什么事都清着呢。再怎么着,我也是他亲姑父,他还能日弄我?他说,前一段时间,王百成这个狗头军师,也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一个考察团,有十几个人呢,有一个还是蓝眼黄毛的洋鬼子。这伙人到了山上查看了大大小小的石塘。还带了一个山上的工人从没有见过的超长铁楔子,在那些还没有开采的山皮上到处乱楔。楔了一圈下来,那个洋鬼子抱着那个穿夹克的大肚子,高兴得‘哇哇’乱叫。第二天,那伙人在山上雇了几十个工人把荒石上的土皮扒掉,把柳树、松树、柞树也给放倒,带了叫什么买买的矿床还是什么,反正咱也不懂的,七搞八搞,弄了好大一片光场出来。几个长电钻探下去,乖乖,那个洋鬼子这回像狼一样“嗷嗷”叫起来。弄半天,原来是探出这前山后山全是宝贝,从底到梢都是。”尖嘴子一口气叨叨这么多,又想向李玉秀讨烟叶。

    “这下子,咱大队不发老鼻子财了。几辈子也挖不完这么大的一座山啊。”发起娘呲着和她遗传给发起的一模一样的大牙花子抢着说。

    “发财个屁!再发财也轮不到咱老百姓。”尖嘴子过了几口烟瘾又尖着个嗓子念起经来,“恁都懂个什么?这伙人是王百成带着勘山的不假,可不是咱大队里请来的,是县里的一个叫什么的合资集团来勘的。人家三勘两勘就相中了,非要买下整座山不可。这下子,恁都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山上停火了吧。那是张克田和二级先生王百成带着一帮子乡里的干部,在和那个叫什么来着,恁看看我这个脑袋瓜子,奥,叫金盛集团,和那个金盛集团谈了好几天的判。那个集团听说是县里的一个大老板和外国洋鬼子合伙开的来。好家伙,人家可真有钱,一下子就把这山全给买下了。这下子,恁这些老娘们,就是在这山上拾根草棒,也算是犯法了,人家老外手里攥着合同呢。这山上什么都是人家的啦,没咱老百姓什么事啦,知道不?”

    “他奶奶的,这不才把资本家大地主打倒了没多少年吗,怎么又冒出了大坏蛋来了?”一个穿得邋邋遢遢中年农妇咂吧着嘴就骂开了。

    “你这信儿实不实啊,俺可是听前院的四婶子说张克田甩手不干了,带着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到县城里去过了。那个什么‘将军楼’是什么东西的,有他们家三栋宅子呢!”双喜娘也跟着插了一句。

    “哟哟,俺亲二嫂哎,恁跟着四婶子听了不少信儿吧,那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个老狐狸为什么放着那么大的金元宝不抱,那么早就溜吗?那是他和二级先生早就给自己算好的一卦,见好就收了。虽然没人嫌钱多了会咬手,可天天搂着那么多钱,他得能睡得着啊?这就是他们这几个老家伙的精明之处,谈好了条件,把家当给卖了,把好处先给搂走了,然后再送个顺水人情,找个达腰的亲信来接班。自己得了大便宜,还顺便找了个公家招聘的机会卖个官儿。咱这伙老姊妹娘们几个,除了俺,谁还能解开这个理?”尖嘴子梗着个细脖子,用他那只被土烟熏得焦黄的手爪子,拍着青筋暴露的秃脑门说道。

    “看把你能生的吧,那么有本事,那新任的村委书记怎么没有请你去当狗头军师?”李玉秀一边讥笑着尖嘴子一边把用水滋润好的大黄豆摊在碾台上,用力地推着碾棍,就骨碌骨碌地碾压起来。

    “哎,看恁说的,那杨明东他爹早晚有伸腿瞪眼的那一天,还不是得三叩九拜地来请俺去给他拾掇。哼,早晚的事。他为不好俺啊,俺还不罗罗他来。”被李玉秀这么一将,尖嘴子讪讪地走开了。

    “三婶子,恁说说尖嘴子卖得这些狗皮膏药,是真的假的?”发起娘用手扳着碾滚子前面的横木,帮着李玉秀推起碾子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风不来树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是说就有音儿。”李玉秀呵呵地笑着,“甭管谁上台,能让咱们这些烂社员到了七十岁时,也每年给发点钱,吃上口饭,就不错了。”

    “你个三老妈子,你还愁吃不上饭?拉巴了几个孩子都吃公家饭了,还能饿死你了?别到俺这些穷人碗里来抢粮食了。”别看发起憨头巴脑的,发起娘可精着呢,她那个嘴巴一样不饶人。

    望海山的炮熄了半个多月后,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又连排地炸起来了。

    在上泉给小白菜嫩萝卜浇水的李玉秀,正猫着腰用手抠那一畦畦白菜芯上灌进的泥呢,一声巨响从头顶上劈开,把她惊了一个趔趄。“乖乖,张玉皇发威了吗?破那么大的本。”下边菜里,在给大葱培垄子的尖嘴子得意地看了看山顶,把嘴咧得像裤裆似的喊道:“这么大的集团来了,还不得把咱这座山很快就给秃撸平了。比当年小鬼子的大炮都厉害。”

    过了几天,再碰到尖嘴子时,他又报丧似的给大家发布了重要的新闻:“乖乖,怪不得那些洋鬼子、大肚子们愿意花大价钱买咱们庄上的这座大山,掘起的那些荒石,一车一车的运到县里的大解板厂里,那解出来的可都是优质的‘将军红’啊,磨光了之后,光溜溜湿滑滑的。现在城里的大楼外面,贴的可全是它,这城里的小媳妇老娘们,都不用在家里照镜子,走到哪里,都能对着那‘将军’红的墙壁,清清楚楚地照影影呢。好家伙,这一来二去的加工,那可不得挣老鼻子钱啦。那可不行,等俺死了,也得让老大花钱买块石板给俺贴在坟头上。”

    村里发生的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被李玉秀给叨叨得零零碎碎,可这并不影响杨明清的兴致。他一边听着老娘又给他翻翻家里的老帐,又给他念念作为长子应该怎样怎样紧箍咒,一边心心念念地盘算起发财的门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