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7节   男勾女织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30 10:57      字数:2817
    夏至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就和明远结了婚。

    这下李玉秀在村里似乎说话也更有力道了。“哎,别看我们老两口子一个大字不识,下一代可都是抱笔杆子的。这都吃了国库粮了,我想弄点地儿种种都没有啦。没办法,还是只好自己赶个集,弄俩小钱,够我打酒喝,买烟吸的就行啦。”

    “三嫂子,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儿女送你的好烟好酒,你哪还能吃得完啊。”四婶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赶紧让他们兄弟几个给想想办法,把我们家三海也弄出去,这么大了,光窝在家里,跟着那些劳力在山上起个石头,打个电钻,也不是个长法啊。”

    “好,我让明远给你打听打听有什么门路吗。他老是到乡政府和县里去培训啊开会啊什么的,认识的人比较多。”

    李玉秀做人,向来万事不求人。可一但反过来有人求她,她只要能帮上忙的,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四婶既然向她开了这个口,她自然也觉得有面子有光。想想年轻那会,这老四家的,指着老四做教师,自己又是一直担任大队的妇联主任,深得公婆偏爱。那可是个肿了下眼皮的主儿,她什么时候,不是两眼朝天走路的。李玉秀一面觉得心里憋屈,要不是自己的男人守诚那个死倔驴脾气再加上疑神疑鬼的德性,这大队妇联主任的职位,哪能会轮到你啊?李玉秀一面又觉得是老天爷开眼了,一定是看到她一个女人风里来雨里走的,实在不容易,就让她的子女们一个个都成了器。自己的几个亲生的儿女,那当然是得了自己的真传,有那股子灵透劲儿是血脉里带来的。可就连自己的那个看起来整天呆着个驴瓜脸的二儿媳,竟然在第二年,也通过了考试,顺利地进了成县师范的民师班,转成了公办教师,这就不能不让她称奇了。

    她曾这样分析给夏至听的:“你二姐考上公办,那可太正常了,我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我当然知道,她有底子在那里。至于你二嫂吗,那可真是‘瞎猫碰上个死老鼠’,巧了。现在你们姊妹几个都成器了,就剩下你大嫂还是根橱木杠子。不过,她有那个身板和心眼,是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

    当时大专或中师生的毕业分配政策大致是哪里来的再回到哪里去。当然如果得人话,还是能够分到县城里的某个小学去的。至于那些俩眼一抹黑,没有一个什么能达腰的人来给你出面说说话的,就只能被分配到农村的小学去了。

    被分到地方的毕业生还有一个不成文的分配原则,就是外乡来的毕业生留在中心小学。考虑到中心小学有宿舍和食堂,可以方便外来老师的生活。如果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毕业生,那就会再被分回本村或邻村。

    尽管当时明远已经被调到乡中学也是夏至的母校去做会计了,可夏至毕业后,还是被分到了自己的本村——温水村小学。

    温水村,四面环山,可离山都很远。和北面的大涧村隔着一条大清河和一条省道,遥相互应。住户的房子都建在岭上,村里的农田都是又阔又平坦地横卧在两条宽阔的河流之间。温水村还真曾是名符其实的温水村。夏至清楚地记得,小的时候,在她家后面那条绕村而过的小河的北面,有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在芦苇荡中间有一大汪碧水,一到冬天,那汪水就会盈盈地冒着热气。走路经过的人在水里洗手洗脸,温热而滋润,比喝了碗面疙瘩汤还实足。若是在夏天,你掬一捧水泼在脸上,保准能让人醒神解暑,比吃了根冰棍还畅快。可现在,那片芦花飘飞的苇荡,早于数年前被铲割一空,那汪冬暖夏凉的碧水湾,早被填平。目之所及,都是满眼的白杨树了。那片白杨树林,是生产队改建村后第二项举措。第一批当然是围湖造田,田种了有三年不到的样子,后来村委一声令下,村民们拔了庄稼的秧苗,又栽上了白杨树苗。

    温水村小学建在村后,与村子隔着一条小河。村里的学生要到村里上学,都要从一个很陡的土石坡上来,再蹚过那条小河,才得进入学校里去。

    夏至在这里读书时,这个学校里就只有一排瓦房。后来“普九”展开,学生增多,村里又集资建了一排。当时的课桌是底下两个黄泥墩支起的水泥板,地面是泥土的,打扫起来狼烟雾罩,最后出来的人,个个顶着一头黄土。现在,夏至来这里教书,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课桌的腿由泥质的变成了木质的了。还有一项变化,就是当时教夏至的老师们,现在变成了夏至的同事。

    夏至来到温水村小报到时,学校里连一张多余的办公桌都没有。无奈,校长就安排夏至和另外一个民师共用一张桌子。那是一张三个抽屉的办公桌,夏至只能占用一个抽屉,来放一点自己私人用的物品。

    和夏至共用一张办公桌的老师,是夏至读小学时的语文老师。说起这个老师的教学水平,还有一个小典故。夏至以后到城里教书时,常常在课堂上用它来教育激励学生。那时夏至在三年级时,学一篇叫做《纪念白求恩》的课文,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加拿大***员白求恩”,因为那时候没有学过地理,夏至不知道“加拿大”是什么意思,就问老师。老师是这么给夏至解释的:“加拿大***员嘛?就是比优秀***员还要优秀一点的***员。”哦!夏至当时恍然大悟:“老师,那么我们年终是不是还要评出“加拿大”三好学生呢?因为也会有比优秀三好学生还优秀的三好学生呀?”夏至在课堂上把这个小笑话讲给学生们听,不是在嘲讽她的老师,而是让这些幸运的孩子感到他们生在当下是何其幸运,让他们珍惜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资源。

    这样的工作环境,一度让夏至丧失了工作的热情。

    婚后的她,每天从乡中学骑行五公里土路。这条被夏雨或山洪冲得坑坑洼洼的五公里的土路说来不长,却让夏至吃足了苦头。夏至骑着父亲花了一个季度的工资给她购买的那辆雪青色坤车,穿着明远给她从市里学习时买回来的天蓝色的风衣,每次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等到骑行到学校,气就泄掉了一大半了。晴天里一身土,阴雨天一身泥,再有几个骑着自行车到各村里去收破烂的小青年在耳边一吹口哨,夏至眼泪不由得就掉下来了。还要加上整天面对为了在一起喝低度白酒时,谁多吃了一块豆腐而计较的她昔日的老师们;面对那些一本作业本用完了正面用反面,用完了反面 ,再重新擦掉用一遍的学生们,她当初参加师范学校里教书育人演讲时,带领全级同学振臂高呼的铮铮誓言,统统地,全抛到悔恨的泪水里,给法轮洇湿了,给泡透了,给夏至当成毒药,吞咽到肚子里去了。

    于是,夏至就这个学校里过起了在当时乡镇上的学校里流行的“男勾女织”的日子。

    那时无论是乡镇中学、中心小学,还是偏僻的联小、村小,老师们的工资少得可怜。夏至工作的第一年,那可是积攒了半年的工资,才买了她人生当中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湖蓝色的呢子褂子。

    由于没有任何评估机制,也没有任何升学的压力,老师走到学校里,把该讲的讲完,把任务一布置,学生们自己就上起了自习。于是,几个男老师就围在一起打起来盛极一时的四封牌的“勾基”,女老师们就仨一群俩一伙地织起了毛衣。温水小学算上夏至有两个女老师,那一个是学前班的幼儿教师。男老师们凑不够局时(打勾基要六个人,最少也得五个人),就拉夏至来凑数。所以,夏至在温水小学上班最大的收获,就是既学会了打勾基,又学会了织毛衣。

    夏至的青春,就这样被抛锚在那个贫穷、落后、沮丧、冰冷的废墟里。而且,一抛就是四年。这四年里,她没有收获成长,没有收获黎明,也没有收获星斗。她收获的,是无边的寒冷,和一心窝子的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