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6节  媳妇会自个儿往家跑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29 10:34      字数:6320
    八十年代的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仅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更重要的是解放了农民思想的思想。在大涧村最为具体的表现就是,各家各户的父母们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想着怎样让自己的孩子跳出农门。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当兵,要么考学。

    李玉秀的几个孩子走得正是这样两条路。那时,大涧村的女光棍李玉秀靠着一双赶四集的大脚板,把儿女一个个供应成才的佳话,可是传唱了很久很远。一时间,明善和明远兄弟俩想当然地成为了大涧村里“别人家的孩子”。谁家里若是有孩子不好好学习的,就会被父母这样教训:“让你看会书,你就叫苦。你看看你明善叔小时候是怎么学习的。天再热人家都不出来凉快,有蚊子咬他,他就把自己的双脚插在盛满凉水的罐子里,在那里看书。你三奶奶夜里睡醒了,还看到明善在那里学习呢。没有这点吃苦的精神,指望什么考得上学?”……后来,村里有许多孩子受杨氏兄弟的影响,刻苦学习,相继考上了各种中专或大学。

    在那个追求知识的年代,思想得到解放的青年,也在追求着爱情。一时间,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的热情在全社会都空前高涨。这让李玉秀在家里的权威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李玉秀的几个子女,除了大儿子明清的婚姻,是由她一人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结合。其余几个人,均是背了她,先偷偷地恋爱,水到渠成时,才向她禀明的。李玉秀对于这几对自由结合的接受程度,又是各不相同。明廉的一对,是她自始至终所反对的;明洁的一对,是先反对,但拗不过爱女,成了之后,加以维护和偏爱的;明善的一对,因为刘晓梅的家世和长相,与明善配起来,那是足足的,所以是她最为中意的。

    老儿子明远的恋爱和婚姻,却是最让李玉秀头疼的。

    明远自幼时顽劣,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没少干,所以没有少挨李玉秀的烟袋和鞋底。在学习上,由于受了二哥明善的影响,倒是知道上进。在那个千军万马挤中专这个独木桥的年代里,他没怎么费劲儿,就考上了师范。那时考中专的学生,对于选专业没有什么主见,多是听从班主任的建议。男生多报师范,女生多报卫校。农村的父母大多什么也不懂,觉得只要孩子能够考上中专就可以农转非了,成了公家人就行了。对于未来从事什么工作没有什么要求。而明远选择中师,那一定是受了二哥明善的影响。那时,二哥明善已毕业参加了工作。他一个月的能拿到106块钱的工资了。

    用杨守诚的话来说,如果还在生产队里时,明善一个人一个月挣的钱,可是相当于当时100个劳力挣一个月的工分啊。你算算啊,一个工分一分钱,一个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才能得一毛钱。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啊。

    大姐明廉也给明远打过同样的比方:“我在年初买了两条小猪秧子,花了二百多块钱,喂了一整年,吃了近三四百斤地瓜干,还有几十片花生饼,这不不算给它们喂的草,花了一年的工夫,也不算钱,到年终把它们过称卖掉,才不过能得个七八百块钱。仔细算算,连本钱都不够。只不过是为了把零钱换个整钱而已。考上学多好,一分配工作,就有工资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再看看咱娘,赶集挣那俩钱供你上学容易吗?”

    这样的活生生的例子在身边,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哪个孩子不受教育的。更何况明远,是李玉秀的老儿子,他的骨子里流的可是和李玉秀一样争强好胜的血。

    所以,最后,明远在复读了一年初三之后,顺利地考上了成县师范。

    明远和夏至相识是缘于明远的表姐雪梅。

    夏至曾跟在大丰乡中心校里办的一个初三复习班里上过几天。其实夏至是应届生,年龄又小,在那个都是复习生的班里一点也跟不上。也就是在那个班里,她曾认识了明远的二姐明洁和二嫂刘晓梅。虽是同班同学过,可是她们三人的年龄相差的也真是大了去了。明洁大夏至十岁,刘晓梅大夏至五岁。因为那时学生考学也不受年龄限制,想上中专的学生随便复读几年都是可以的。在后来夏至复读的大丰乡中学的初三班里,也还有二十大几的学生在复读。

    后来,夏至由于跟不上那个复习班的课,就转到了乡中学去上初二了。

    那时候,全乡就只有一所中学。中学里的教师,大多是工农兵大学生,或者民师转正的老教师,几乎没有全日制学校毕业的本科或大专生。总体的师资力量和县直中学没法比,但总比村子里办的联中要强多了。乡中学是一所走读加寄宿制的学校。乡驻地的村子或是离学校比较近的村子里的学生,多是走读的,而离学校较远的那些村子里的学生就住在学校里。

    那时的大丰乡中学,教室是三排砖瓦房,三个年级,一级三个班。那时是绝对的大班制,一个班里约有八十多个学生。当时,夏至被安排进了初二的二班。那一张宽不到两尺的长条凳似的桌子上,就坐了三个同学了,把夏至再加进去,每个学生就只能侧着身子而坐了。凭空又多了这么一个入侵者,那三个同学整整对夏至侧目了一个月,才搭理她。

    宿舍里的情况更是糟糕。整个学校,那么多外来的学生,就只有两排宿舍,一排两个屋子各三间。前排是男生宿舍,后排是女生宿舍。夏至被分到了靠近伙房的那间宿舍里。宿舍里的空间要比教室窄得多。隔了上下两层,都是用木板排起来的大通铺。每个人只占一个身体的地方,床头上放着自己装饭的纸箱子。管理宿舍的老师大呼小叫地命令大家挤了又挤,才给夏至腾出来有一脚宽的床板。夏至把母亲给她特意逢制的单人小褥子折了两个对折,成了四层才能勉强放得下。晚上睡觉时,夏至只有侧立着身子才能够躺得下。一整夜没有敢把身体放平,也没有敢翻身,末了,一个老生还把脚放在了夏至的身上,压了她大半夜,她愣是没有敢吭一声。虽然条件是苦了些,可这一切对于夏至来说,是新奇的。这毕竟也算是全乡最高等的学府了。对于当时农村里的孩子来说,能到这所学校里读书,就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了。还有一点让夏至欣慰的是,虽然宿舍里的容身之处很挤很窄,可是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了。

    夏至自记事起,在家里,她除了吃饭有地儿有时有钟,可就是没有一个她可以睡觉的地儿。她记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别人家借宿。

    那时家里只有三间光光的草屋。整个屋子里只有在东间里,安放一张木炕。外间里只是木板和两条长凳子搭了个临时的木板床,那是属于哥哥的。弟弟小的时候,她还跟着母亲和弟弟挤在这一张床上。可只要是父亲休假从县城赶回来,她就只有到二大娘家里去跟借宿了。二大娘家的条件也不好,可是他们家毕竟还有两张床。里间是二大娘跟堂姐一张床,外间是二大爷跟堂哥一张床。夏至却了她们家,就只有跟堂姐挤在一头。

    按说夏至的父亲是在县城里当工人的,应该比别人家生活的好一些才是啊?至少从外表上别人看来是这样的。可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只有自己家里人最清楚。夏至的母亲为此常常抱怨父亲:“人家都说,你们家可是当工人的,那过得可是好日子,还不得顿顿吃鸡蛋。可你看咱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啦,能吃饱也行啊。在生产队里时,我一个妇女,干一天的活,才能挣六个工分,家里有四五张嘴,用那点工分分到的粮食,塞牙缝都不够。要是按人头给分了粮食吧,你每个月的工资就只能都交给队里了,还是不够。孩子上个学,五毛钱的学费都交不起,跟孩子的爷爷借点钱吧,一到发工资的时候,他就跟在腚后头要。唉,咱家顶的是个工人的名,可过得连要饭的还不如。”

    就这样,夏至家的境况一直都不好。以前每年分到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的。夏至记得母亲总是要借别人家的地瓜干,还要掺上玉米和高粱这样的粗粮一起磨房里碾碎了来跟她的孩子们做煎饼。直到包产到户后,自己单干了,不用往生产队里交钱了,夏至父亲的工资才可以放心地花了。不过,那么多田,只靠母亲一个人种是种不过来的,请人帮着种或收时,还是得花钱。好在,那时农村的学校里除了寒暑假外,还会在夏初,放麦假;在秋收时,放秋假。这样,夏至的兄妹几个也还能帮上点母亲的忙。一家人一年的吃食从地里是捞得回来了。可是,想再有点宽余的钱,去置办像床啊或是桌椅橱柜这样的家具,那可是难比登天的。这也是夏至母亲的原话。夏至长大了之后,也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母亲的笑脸,都是这残酷的生活硬生生的榨干了她的青春,磨去了她的耐心。

    夏至上了乡中学之后,在学校里住宿了,终于不用再跟着堂姐挤在一起了,也不用再看二大娘的脸色了。可是,每到周末放假,夏至的夜晚又成了问题。是啊,夏至到哪里过夜呢?她就自作主张地去找自己同校的女同学了。谁家里有空地儿,就跟谁去挤一晚。好在只有周六一个晚上,很好凑合。周日晚上,就得返回学校里去了。好在,夏至上中学的时期,已学得口甜了,到谁家就张口叫人,很是讨喜。再加上,夏至的爷爷和父亲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夏至从小就有“女秀才”的称谓,学习成绩又在学校里总是排在前三名,所以,也深得她那些同学和家长们的喜爱。她如果和谁的家里蹭上一晚,也许她们家还会觉得是很荣幸呢。

    夏至去同学家借宿最多的,就是比她高一个年级的雪梅姐了。

    如果说雪梅的表弟明远家是教师之家的话,那么雪梅家就是标准的军人之家了。

    雪梅的父亲是老兵退伍的。退伍之后,村里安排他做了民办教师。雪梅的大哥也是退伍军人,在村里当村干部。二哥是在职军官,听说是永远不用退伍的那种大官了。三哥那时在广州当炮兵,听说已混得相当不错了。用现在的话来说,雪梅的一家都是高颜值的人,村里的好多人都说,他们家的儿女个个都条杆好,长得跟人模子似的。也就是现代人说得长得跟模特似的。所以,他们家的儿子出去当兵都能混出个人样来。像一般普通人家的儿女,如果长得鼠头蛇脑的,也就得窝在农村里,当一辈子泥腿子,永远那个熊样了。

    雪梅的父亲之所以欢迎夏至到他家里来跟雪梅一起睡,不是看夏至的爷爷或父亲的面子。夏至的爷爷本事大,钱也多,可那时已经作古了;夏至的父亲虽然是个县城里的工人,可钱太少了。雪梅的父亲看得上的是什么呢?是夏至的干净利落、面善口甜和聪明好学。再则,雪梅的母亲也就是明远的姑妈已过世,三个哥哥,分家的分家,在外的在外,家里只有雪梅和老父相依过活,他也乐得让雪梅有这么一个灵巧的伴儿。

    在乡中学读初二的夏至,来来去去都是跟雪梅一起。在路上,她和雪梅同骑一辆自行车。夏至就在后座上提问雪梅背诵初三的英文单词或者古诗文,可每次雪梅还没有背会,提问的夏至就早已烂熟于心了。

    某个周六,夏至早早地收拾好水壶饭包,就去雪梅的教室里找她一起回家。可走初三(1)班教室的窗口,看到一个男生正在给雪梅讲题,她刚要张开的嘴立马就闭起来,静静地立在窗外等候着。大约有十几分钟的光景,那男生才给雪梅把几道题目讲好。雪梅一抬头看见了窗外站着的夏至,忙喊道:“你早来了,进来等会儿,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好。”那个男生也转过头来,循着雪梅的声音望向夏至。夏至怯生生地说:“我不进去了,你不用着急,慢慢收拾就是。”夏至隔着窗子隐隐地听到雪梅又和那个男生嘀咕了几句。

    当这姐俩又骑行在回家的路上时,雪梅告诉夏至,刚才给她讲化学题目的是她三舅家的表弟,叫杨明远。“哈哈,是你表弟啊,我还以为是你班里的哪位才子瞄准你这位大美人了呢?”那年月,初中生已流行传纸条了。所以一向大胆的夏至刚才并不敢冒然进雪梅的教室,是怕打扰了他们。

    “去你的,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中毒呢。不过,你要小心了,我表弟刚才还打听你了,他早就在光荣榜上见到过你的大名,只不过不认识你人而已。”

    “咳,知道我的大名的人多了去了,我小心得过来吗?他们还能把我给吃了。”

    在明远的这届毕业生中,只有三个人考上了中专。一个报了农校,两个报了成县师范。明远就是那两人之一。那时中专院校招生的名额很少,是国家统一规定的。只招公费生,没有自费和递补的。所以,竞争力相当大。成绩非常好的留级生,复习个几年还考不上的,有的是。这不,雪梅就落榜了,尽管她的成绩也很不错的。

    于是,雪梅就又复读了,刚好就和夏至同班。一开始,从成县师范寄来的信,还只有一封,是给雪梅的。信里会附带着问一下夏至的情况如何等,雪梅就在回信时也随带给应付几句。渐渐地,那来信就变成了两封。另一封信的信皮上赫然写着“夏至收”。夏至初收到信时,很是愕然。想着谁不会是弄错了吧,自己从来没有跟那什么成县师范的学生有什么书信往来啊。怎么连给她带信来的同学的目光也是那么狐疑呢?

    夏至接过信后,找了一个僻静地儿,脸红心跳地打开了信。明远同学给她写了满满两页信纸的内容,竟然是有关数理化的一些解题技巧的整理。夏至看罢,心情立马平复了。这个杨明远,够聪明的啊。这可比琼瑶阿姨的“数窗前的雨滴,数门前的落叶”的表达实惠多了。

    再渐渐地,送到乡中学里成县师范的来信,就只有一封了。这是邮递员亲口对夏至说的。夏至怕别人知道她经常会收到外县的来信影响不好,就跟常来送信的邮递员说好了,只要是她的信,她到时自己去邮电局去取。

    夏至轻而易举地参加完了中考,正准备跟班里的同学一起排队到车站,跟带队的老师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家。刚到车站的大门口,就听到对面马路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我,我在这里。”夏至这才捕捉到声音的来源。她看到明远梳着大奔头,穿着一件四个兜的绿军装上衣,一条蓝的卡的裤子,牵着一辆大轮的自行车站在马路边的法桐树下,正朝她挥着手……

    夏至和近旁的女同学咬了下耳朵,然后,她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悄悄地离开了同学们的队伍,小跑到明远面前。“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在成县上学的吗?”

    “我来接你回家的。成县离我们这个县城很近的,骑车一会儿就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今天是中考结束的日子,全国人民都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儿到车站的啊?”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啊?我既然吃过猪肉,当然就见过猪走了。”

    夏至手里拿着老师发的车票向明远示意,明远说那你就把它夹在日记本里留着纪念吧,它肯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后来,每当明远的同学问起他“你觉得自己干什么活儿最带劲儿?”时,他总是坚定不移地回答:“骑着自行车,带着自己喜欢的女生,顶风上坡最带劲儿。”

    等到夏至进入成县师范学习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明远将要毕业的那一年的“五一”假期间,明远正式带着夏至参见了李玉秀。当“女光棍”遇到“女秀才”后,所有想把明远介绍给至亲,或是想把明远招至家里让其当上门女婿的姑婆们,都自行告退。

    等到夏至明远被送回家时,夏至的母亲的耳朵正在被邻家的两个妇女的闲话给猛灌着。

    “哟,三婶子,依恁家大妹妹了条件,什么样的人家找不了啊!俺可听说,大涧村的那个老杨家,可是穷得连三间屋都盖不起的主。”说这话的是常来夏至家里借火烧锅的友子娘。据说,她家里烧一壶开水,一家三口要喝三天。家里从来不买火柴,一天只烧一次锅,到时就拿一块玉米皮或一把干草到夏至母亲的灶膛里点着子之后,一溜小跑塞到自己家的灶膛。她家里刚才盖了新房,一直在攒钱等人给说儿媳妇。她这话说得可是理直气壮。

    “咱也不是多么富裕的人家,差不多就行。可关键也得找个像三婶子恁的脾气那么好的婆婆才是啊!俺二妹妹就是嫁到他那个庄上去的。听她说,夏至的这个婆婆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女光棍’。那夏至到了他们家里不得受气啊?”这话是常来夏至家的小院子里掐大葱叶子的王东娘说的。她每次来夏至家说的话,不外乎这两句。“三婶子,我家几个集没赶了,揪恁家里的几根葱叶给王东煎两个鸡蛋卷煎饼啊。”“三婶子,我家大葱吃光了,揪恁家的两片霍香叶子炒辣椒吃啊。”夏至母亲总是好脾气的应着:“揪吧,揪吧。”她刚才的那一句话,说得可是有理有据。

    与此同时,李玉秀在大门外的门礅上磕着烟锅,觉得还不够透气,又从脑后的发鬏上随手拔下一根洋针,捅了捅烟管与烟袋对接处的小眼儿,用嘴对着烟袋嘴一吹,咳嗽了一声说:“没办法儿,有的人家花钱都找不上吃公家饭的儿媳妇,有的人家一分钱不花,就会有大闺女上赶着来。”

    对门正坐在大门槛上择韭菜的双喜娘抬起头来看着李玉秀说:“看把你个三老妈子美得不行了,说滋润话的吧,这下子你耳根子就清静了,不会再有媒婆再抠你家磨眼里的粮食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