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5节 夏至九岁就被称“女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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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 更新:2016-12-28 12:38 字数:5327
的确如夏至所言,在杨家的众兄弟姐妹的眼里,她确实有点儿傻。不过,他们却什么也不说。精明的李玉秀早就觉察到夏至的成长的节奏,与他们家的儿女是不合拍的。她也说过夏至傻,不过,出于对知识的尊重(而不是尊重夏至本人),她说的比较委婉。至少夏至是这样的感觉。
结婚之初的每年春节,明远都是带着夏至回老家跟着李玉秀一起过的。因为他们俩是双职工,在大涧村无田无地,无砖无瓦。夏至喜欢这个家里干活的氛围:一家老小聚在一起,男的干粗活儿——担水,劈柴,烧锅,炸菜;女的干细活儿——洗菜,剁肉,和面,包饺子。二姐明洁最逗,时不时地讲个笑话,姊妹几个听了哈哈大笑,毫无顾忌。大姐夫邵建军也相当活跃。他最拿手的,就是给下一辈的男孩子们做些小玩艺儿。把桃木棒刻成小猴子或老公鸡给男孩儿戴脖梗儿上,刻成葫芦或宝塔给女孩儿戴手腕上。因为明远是老小,常常什么活儿也不干,把夏至一个人撂家里,自己跟着三海他们到处蹿蹿着找人打牌。可这一打,就没个数了,吃饭也不知道回来。还得老娘踅摸大半个村子去找。有时找不到也不管他,家人就自己吃了,各自回自己的窝。
“我怎么觉得明远老是拿你当小孩啊?”明远不知又到哪儿打牌去了,晚上睡觉也不回来。夏至就跟婆婆两人,一个睡在东间,一个睡在西间,与明间都有衣橱、菜橱或花布帘子挡着,可声音挡不住。婆媳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是说他支使我像支使小孩一样的吧。”白天明远回过家一次,进门就吩咐夏至给他倒茶,夏至二话没说,乖乖地就给他倒好了端过去了。没有书看,一台黑白电视靠着一根长竿子架起的天线,只能收到到一个县台一个省台。夏至实在无事可做,只有每天傻呼呼地跟在丈夫后面,在婆婆家里混日子。因为自己不是婆婆自己选中的儿媳,夏至自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斤两。最起码,在文化上,婆婆还是最倚重她的。生活上呢,乐得扮傻了,反正什么心儿不用操,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在强人面前,争什么高低呢。
夏至在那几年里,几乎是拒绝成长的。她乐在自己心智都停留在小孩子的阶段,能得到别人的关爱和照顾。她在这个有时其乐融融,有时也大打出手的家里,受用着那种悲喜都有棱角的气息。这种爱憎分明的生活,从她有记忆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是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她虽然融不进去,却乐得观看,觉得这也是一种享受。
夏至的这种游离,要追溯到她的幼年的成长。
从夏至有记忆时起,家里就总是缺吃少穿。母亲一天到晚在地里不知道忙什么,父亲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上班,几个月见不到父亲的影子。等到父亲回到家里想抱抱或亲亲她时,她总是会吓得东躲西藏。对于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夏至的记忆是模糊的。那时还没有对美丑有什么认识。印象中,母亲不是匆匆忙忙下地,就是着急忙慌地烧锅。一看到夏至不听话,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夏至甚至从来没有记得那个时候,母亲曾温和地对她笑过。
直到后来上中学后,从母校年轻时抱着自己和哥哥照的黑白照片里,看到一个绾着发髻留着稍稍内卷的齐眉帘刘海的女子,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曾经年轻俊俏过。
夏至记得那时自己的家好像是在下庄的某个地方,住一处泥房子。每天阴天下雨,母亲都会带领着哥哥和她拿着铁水桶、破木盆什么的去床上接雨,以防沿屋檐漏下来的雨水,会把床上的被褥给洇湿了。大约夏至三岁大一点的样子,他们终于不用住在那个不太能够遮风挡雨,有着木条窗格的破草房里了。他们搬到了在上庄用石头建的三间新草房里。在这个新一点的草房子里,夏至的记忆渐渐分明。最为分明的就是母亲每隔几年就会大一次肚子,在勤劳地拾柴搂火的同时,又给她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这给夏至带来最大的冲击就是,她小小年纪,就得成天背着一家五口人的衣服到河边去洗。那时的衣服又不常换,都是被汗水和污垢浸染得跟生铁似的了,才会弄到河里,去用那又凉又硬的河水浸泡透了,用手放在石头上像揉发面团似的使劲揉搓。那时又没有洗衣粉,只能用面碱来浸泡。可是面碱得花钱买且也稀罕得跟白纱糖似的,母亲从来不舍得让夏至拿到河里去糟蹋。所以,夏至只有学着大人的样子,用一个棒槌对着按在石头上的衣服使劲地捶打。夏至的力气不够大,那时也知道偷懒。当晒干的衣服被母亲发现还有一道道的污渍时,母亲就会一个巴掌拍在她的头上。
每到这时,夏至总是恨恨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也不说。而母亲见她那人小鬼大的恨意,更是气得咬牙嘎嘣的。总是叹着气对东邻的二大娘说:“你说俺家的夏至是什么鬼托生的,越打她,她越不跑,疼得再厉害,也不掉一个眼泪,也不求饶。你看人家的孩子多懂事,只要一挨打,就哭着喊‘好娘哎,我改了’。她但凡掉一个眼泪,我也就不打她了。看她那英雄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打死她。”这话常被夏至听在耳朵里。她再背一娄子脏衣服去河边时,就有时也恨恨地拿起石头来,朝着那笨笨的粗布衣服使劲地砸去。最令她讨厌的,就是洗母亲的**,她实在搞不明白,那上面乌沉沉、黏乎乎的一块一块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觉得特别特别的脏。有时,她去婶子家串门,婶子正坐在杌子上,她一起来,就从她的屁股下发出一股恶臭的味道。从此,夏至就觉得当女人真脏,再也不喜欢这些大娘婶婶那些个老娘们。
可是夏至也不喜欢那时村里的男人们。老娘们都统称他们为劳力,或干脆有些泼辣点的老娘们就称男人为老爷们。夏至觉得这些老爷们一个比一个糙。
在夏至的成长阶段最为模糊的童年中,有这样一段不堪的记忆。这段记忆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是在她差不多有四岁的时候,她大伯家娶大儿媳妇。她记得那媳妇生得俊俊俏俏的(记忆有误,实际上是穿得俏——一身红衣服),在拜堂之后,还曾用手抱过夏至。这于夏至来说,第一次有外人这么抱过她。后来,大人们忙着开席吃酒去了,就把睡着她和婶婶家的妹妹一同放在新娘的床上,一头一个。夏至大一岁,睡得是靠窗的一头,那一个女孩儿睡得是靠近门口的一头。当夏至不知是被饿醒还是冻醒了的时候,她看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正骑在婶婶家女孩儿的身上,而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穿的是开裆裤。夏至不明就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放声大哭。直到后来夏至上了学读了些书,才清楚地知道那种可怕的行为叫猥亵儿童。唉,那是一个多么迷糊混乱的年代哟。
再长大一点,夏至在到邻居家找同龄的小孩儿去玩时,又有看到有个被称毛子的老光棍,在给邻居家帮着剥花生,讲着不堪入耳的段子,还甚至动手去摸邻居家被夏至称作嫂子的那个老娘们的裆部。而另外几个老娘们一边骂着毛子**,还一边咯咯地笑着。从此后,夏至再不不敢迈进这家邻居的门槛。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夏至在放学后,就会跟着不同年纪的女孩子们一起在洼地里打猪草,或者在山坡上拾柴火。可那时,让她也实在搞不明白的是,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子,一时兴起,就在两人多高密密玉米地里,宽衣解带,互相玩起了结婚**的过家家。甚至有一个女孩子还拉着夏至看她们做,并且威胁她不能对外人说,如果说了,就会揍死她等等。夏至觉得她们的动作很是猥琐且言语也下流。从此,再也不愿意跟着这一帮女孩子下坡上地了。
这些,夏至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她没有人可说,而且,一年到头不停劳作的母亲除了叫她干活时,才会想到她的存在,除此之外,就权当她是空气。
从此,夏至就和人群自觉地隔离了。她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曾对自己的丈夫说,她的游离,是由来已久的,是嵌在骨子里的。
童年里的夏至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那种快乐都是读书带给她的。
夏至自幼喜欢读书,那年月由于条件所限,曾为读书四处“借光”过。
夏至家与大涧村隔着一条大清河和一条公路。她家在整个村子里也还算作是“书香之家”了。她的祖父年轻时是个精通八股、四书五经、天文地理的私塾教师,抗战期间由于思想激进爱党爱国,在当时当地具有很强的煽动性和很大的影响力,曾遭国民党悬赏几百个大洋通辑。为留得青山在,夏至祖父无奈泪别妻儿老小,逃到几百里之外丰亭地区谋生。后来夏至祖父在就一直在丰亭的税务局工作。退休后,回到村里受到政府的极度关怀。因在本村夏家是大户,而祖父学问最高、经历最丰、见又多识又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做了村里的族长。夏至的父亲绝对禀承了祖父除了暴脾气之外的所有优点,上学时是县一中的高才生,高中一毕业就被国家安排到县里的化肥厂工作。所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长起来的孩子,自然就比庄户人家的孩子多一点书香的熏陶。
最初夏至读的书,是那种小小的连环画。多年以后,夏至还记得自己儿时看连环画的经历:一本画册拿在一个小孩子的手中,他的左右两侧和后面会站着好几个小朋友蹭画看。有时候大家还会为谁挤了谁、谁看得快慢等动动手之类的。每逢过年,父亲都会给家里的孩子每人两毛钱,让他们在过年前的花花集上去自行支配。夏至和众女孩子不一样,她不红头绳扎,也不买花戴,走到那卖连环画的摊儿前,一分钱一本,直到把两毛钱看完为止。
后来,在家里见到爷爷看书或是看报纸的时候,她也会站在他的一侧跟着看。在夏至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的读书生活。凭着自己识得少得可怜的几个汉字,她看完了从小叔家借来的一部长篇小说——欧阳山的《三家巷》。对于小说的内容并不完全理解,甚至个别词语见几次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她看书时,常遇到“夫妇”一词,课堂上没有学过这词,自己也不理解,而这个词通常还都是前面一个男人的名字,后面跟一个女人的名字,如什么陈文雄周泉夫妇、何守智陈文娣夫妇、宋子廉陈文婷夫妇等,夏至当时就太纳闷了:夫者,夫人。妇者,妇女,怎么会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人呢?不对啊,后来再看第二遍时才弄明白,“夫妇”原来就是农村人所说的“两口子”,搞得夏至直骂自己愚蠢。这当然是夏至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小说的一个小小的典故罢了。后来她就缠着父亲从牙缝里给她省出一本新华字典,这才让她多认识了几个字,看小说时就不会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了。
在农村里每逢过年时,各家各户都会买很多红纸自己裁开写春联。可像那种家里没人读过书的人家,或是有学生也没有书写工具的人家,大多都会把红纸送到夏至家里,让父亲帮他们写。每每这时,父亲都是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忙不过来时,就让夏至帮他写对联。夏至当时也从没有练过毛笔字,颤颤抖抖地试着写起来。后来,夏至慢慢地写顺了,父亲就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所有人送来的红纸剪呀写呀,全由夏至一个人搞定。至于内容嘛,大多都是从父亲的那本过年春联大全中抄的。有时夏至高兴了也会即兴编几副对联,不过那些是不写给别人的,只用来贴在自家的各个房间的门框上。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夏至这么一个倔强的黄毛丫头一举成为了本村的“女秀才”,这也是后来,李玉秀倚重夏至的一个重要原因。
村里每每有个红白喜事婚丧嫁娶什么的,均会设置一个“外柜”(就是专门写贺联挽联家谱帐单什么的并负责收礼金等等),这个外柜的工作人员通常会直接被村民称之为“外柜”或是“抱大笔的”。
而夏至村“外柜”人员通常是由村小学的校长来担任。有一次正逢一户人家娶媳妇,而这个小学的校长呢为了自己的转正大事,到县里填什么报表去了。主家就找到夏至的语文老师去帮忙作“外柜”。夏至这个老师在别人眼里是教师,可他还是自己真正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所以他老人家再三推辞,那主家求得差点跪下了。突然老师躲闪的目光掠过夏至,顿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样吧,大叔,校长不在家,我要代他来管理学校,我呢脱不开身,就派一个学生代表夏至去给你们家帮忙好吧?”主家狐疑地看着他指派的夏至,实在没法,就带她先去凑合一下了。
可跟人家到了地儿又犯了难: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本来这些东西都是外柜自备所有)。笔墨纸砚好弄,可那喜联的珍藏本可在校长那里锁着呢。看着大人们一筹莫展, 夏至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乐了:“愁什么,看我的。”说罢的袖子一捋凭着自己的记忆提笔写下:“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红莲开并蒂,彩凤乐双飞”……当主人家看到夏至虽未经打磨却也还说得过去的作品时,放心地点点头离开了。可夏至还是又犯了点小难。那时夏至本来就是小孩子,看人家娶亲时只看热闹讨喜糖吃,谁在意那么多的喜联呢?可恰恰是主人家的房屋的门庭又太多,哪个门上都得贴上一幅。没办法,赶鸭子上架,只有编了。可年少轻狂的夏至并不怵头,她双眉紧蹙,不一会儿就自编了几幅出来。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横批:“步步登高”(这对联不是夏至编的,可当成喜联给贴人家新房里,一定是首创。)
“欢声笑语天天有,珠联璧合时时新。”横批:“毋庸置疑”(亏得夏至想得出,不过他们也看不懂)。
在新人的父母的房屋门上 夏至编的了“勤俭持家办喜事,艰苦朴素娶新人。”横批“永结同心”想了想不靠谱,就撕了改成“日月可昭”。
写完了喜联,还又给他们家的来客写了一天的贺单。来付礼金的客人见夏至从容应付,无不啧啧而叹:“恁这个村真不得了啦,让这么个黄毛丫头抱大笔,俺们还真开了眼了!”
而那时黄头发几根根的羊角辫,瘦得只剩两大眼睛一大嘴巴的夏至不服气地瞪着眼道:“大爷,花木兰能替父从军,我就不能代师写字吗?”
在身边帮忙的叔叔大爷们个个毫无恶意地哄笑起来:“恁都开眼了吧,这是俺们村的那谁家的大孙女,她可是村里有名的‘女秀才’啊!”从那以后,“女秀才”的名号不胫而走。
在夏至的小学生活里,没有什么沧海桑田的拥有。它只是夏至人生开始的一小段路程。在那些饥馑而缺少关爱的日子里,是书香在她生命的每一页里轻轻摇曳,给她的黑白的童年点染了些许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