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4节  熬一锅亲情等你归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27 23:02      字数:5538
    自打村支书张克田承诺给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发奖金以后,整个大丰乡除了乡中学或乡中心小学以外的老师,没有不愿意到大涧村联小来任教的。

    那时候,民办教师的工资很低,五个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不抵一个公办教师的多。所以他们多在本村任教,这样便于他们在农忙时,先干自家地里的农活。外地分来的师范生多被安排在乡中心小学,师专生多被安排在乡中学。本地有一部分最早民办转公办的教师,多被安排在其他村子里任教。用在大涧村联小任教的外来公办教师吴君斗的话来说,这叫“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李玉秀在集市上又带来一个消息。

    她忙捎信给远个四十里外的二闺女明洁。明洁得了信儿之后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赶回娘家。二儿子明善也得到老娘捎给他的消息,带着妻女到老娘的老院里来一起吃饭。

    明善和刘晓梅结婚后,感觉到老在丈人家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己又不是上门女婿,时间长了,别人会怎么看。于是,他就用自己上班以来几年积攒的工资积极地备料,想自己在村里划一块宅基地(刘晓梅是民办教师,嫁到大涧村是有地分的),自己建新房。后来,两头的老人又分别资助了一些,找了本村的一个建筑队,几个月就把房子给起来了。房子建好后,明善的丈人刘长生,就仗着自己的一张老脸,在两个乡的领导之间走动了一下,没怎么费力,就把闺女从西高乡的后河村调到了大丰镇的大涧村,而明善则进了西高乡中学。明善一个大小伙子,骑车来回上班一点也不费劲,回来还能帮着刘晓梅去干点自家地里的活计。

    饭桌上,李玉秀给二儿子和二女婿分别斟满了酒杯,豪气地说:“玉忠,明善,咱娘仨儿,可是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你们敞开了喝。老娘我有好消息带给你们。”

    明善一听这话,忙把酒杯放下,嘻笑道:“亲娘哎,还是先说好消息吧。酒咱慢慢喝。”

    “别介,先喝酒,这可是你二姐夫从他们供销社给我带来的好酒——兰陵陈香,你先喝口尝尝怎么样?”

    “娘啊,你别说,俺二姐夫就是比大姐夫大方啊,每次他来,都能有好酒好饭吃。”

    “废话少说,先干了再说。”李玉秀说完,眼睛一眯,嘴角的一抿,一杯白酒下肚。明善和许玉忠两人见状,分别一仰脖子,“咕咚”一声音把酒给灌下。

    李玉秀夹了一筷子菜,缓缓地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前天我在上河的集上,听到一个杀猪地说,现在全县要更进一步地搞那个叫什么‘普九’的工作,各乡都在招聘老师呢。”李玉秀在有点文化的人面前说话,从不说“俺”“恁”这样的字眼,包括自己的子女。

    “娘哎,一个杀猪的说的话,你也能信。”从不喝酒,只顾和刘晓梅一起逗俩孩子的明洁听了很不以为然。

    “这你就不懂了。那杀猪的你当是一般人啊,他可是副乡长的老丈人。”若是其他子女戗李玉秀的毛,她立马跟他急,可对明洁就不一样。只在一旁听气儿的刘晓梅,老是觉得明洁有时跟自己的老娘说话,就像训小孩子似的。

    “娘,我们家老师够多的啦,这该当的可都当啦!”平时不多话的许玉忠接了一句。

    “你们还没有搞懂我的意思。”李玉秀独自呷了一口酒。

    “我明白。咱娘的意思很简单,您不就是想说,咱村子里的联小,也会需要增加老师的。既然要老师,那要半路出家的乡聘教师,还不如要正儿八经的民办教师呢。”明善到底是李玉秀嫡亲的儿子,对自己的母亲那是太了解了。

    “哦,我懂了!咱娘的意思是要把你二姐从外面调回来。”许玉忠可不是榆木疙瘩,他一听话音,就透了气。

    “行啊,姐夫,真不亏是跑业务的,脑子转得挺快的嘛!”

    “这还不是你二姐**得好。”

    一旁的伺候俩孩子吃饭的明洁啥话也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白了许玉忠一眼。

    不久,明洁就顺利地调回了大涧村联小。这里面当然是多亏了明善跑腿和明善的老丈人刘长生斡旋。

    明洁能回到自己娘家的村里来教学,那是感觉非常如意的。一则,就住在老娘的身边,省却了过娘家要跑几十里地的颠沛之苦。二则,本村在全县都是有名的富村,在这个村联小的条件要远远好过她原来所在的学校。三则,村里还会在年底给每位上课的老师发放不菲的奖金,这对谁都是一个不小的**。凡事总是难得圆满。明洁嘴上不说,却也隐忧,丈夫毕竟还是在外乡上班,这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有些不方便。

    对于明洁这个既属外来的和尚,又属大涧村土著,里不里,外不外的身份,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哟,三嫂,你的心尖尖又回来了,你以后小日子更美了。”这是四婶的声音。生了仨儿子,现在只撇下了俩,一直想要个闺女都没有能如愿的四婶,只能认个干闺女来了心愿。谁料最后她又把干闺女变成了三儿媳妇。她这话怎么听,都饱含着羡慕。

    “哎,都说远了香,近了僵,我看这话不全对啊。你们二姐离咱娘远的时候,是喷喷香;离咱娘近了,那还是香喷喷。我这个不远不近的,那还不如一坨臭狗屎,狗屎还可以上地呢。”这是大姐明廉的原话。当然,这话是说给那二弟媳刘晓梅听的。之后,刘晓梅又把这话学给三弟媳夏至听了。夏至听了后,当时就笑喷了。这亲姐俩在老娘这里,搞得跟后宫似的。真是家家有经念,念念有不同。

    “你看着吧,咱二姐回来,这娘俩搞在一起,有得事犯来。俩心眼子包。”刘晓梅平时不说话,这一开口,常常语出惊人。夏至乐呵呵地听着应着。这好像都不关她的事,她的心里只有大涧村的青山绿水,只有老杨家饭桌上的欢声笑语,只有法国的于连和苏联的安娜。

    “都说在家为和尚,出门为僧。这个杨明洁,放着得道僧不做,又跑回家里当和尚,无非是看中了咱们年底的这点奖金。这村里给的奖金是固定的,人多人少,就这些。这样一来,大家就只有到年底赶花花集的时候,少花点喽。”这是本村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吴开金咬联小的校长吴君斗耳朵说的话。

    “这话以后可不能说,影响团结。当心刘晓梅听到,杨明洁可是他亲大姑子。大家将就一下,都是为了工作,谁也碍不着谁。我得去再给村里领导来商量一下,一下子添了俩老师,怎么也得给增加点奖金。反正我们按期末考试成绩发放,谁考得好了谁就多得。”吴君斗说起来义正辞严。

    “刘老师,原来我们学校就你一个女的,挺孤单的。你大姑子来了,这下有人给你做伴了。我哥以前还追求过她呢,可你大姑子眼界高,楞是没有看上他。现在我嫂子,是乡信用社的主任呢。”和明洁一起来这所联小上课的乡聘老师孙胜军,看见刘晓梅就咧嘴笑。刘晓梅不傻,却懒得理他。这话里分明有话嘛。

    第二年,又有一个重磅消息在老杨家的晚饭桌上发布。这次消息的发布者,不再是久居江湖的老娘李玉秀了,而是这个家中的新晋红人杨明远。

    在老杨家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逢年过节,李玉秀都会自掏腰包买一只肥山羊来。先找人把山羊给杀了后,把羊皮和其中的一扇肉卖掉,本钱就回来了。然后用另一扇肉和下水等,做两桌丰盛的全羊宴,把所有儿女们及内孙外孙们都叫回家。等儿女们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带礼物回来后,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大吃大喝一整天。

    三儿媳夏至,对于吃肉喝酒都不感冒,最能牵动她的神经的是婆婆李玉秀把所有的羊骨头、羊头和羊下水放在一起烀上大半天的羊汤。等炖了几个时辰之后,李玉秀总喜欢把几大枝霍香放进锅里一起煮,等汤好之后,就把霍香捞出来扔掉,并不吃它。夏至对她这一举动看得出神,李玉就秀告诉她,霍香不仅可以去羊肉的膻气,还会使汤味更加鲜。当那毫无膻腥之气,且带有一股淡淡的霍香味的鲜美羊汤,送入夏至的口中时,立即杀死她口中的馋虫。

    多年以后,背景离乡的夏至眼前还经常浮现出一家人叮叮当当忙碌的身影,耳边还会响起一家人咋咋呼呼乒乒乓乓的声音,鼻腔里还会溢满那让人吸溜吸溜并啧啧称赞的羊汤鲜味。精明的李玉秀深谙儿女们的软肋,她每年都会用这锅溢满霍香的美味羊汤,把子女们牢牢地捏在一起。只要她一声召唤,只要她把这鲜美的菜单一开,即使在天涯海角,儿女们也会放在手中的生计,想方设法顶风冒雨地赶过来。那年那时的李玉秀啊,还真就是这个家的总舵手。有她在,大家都不会偏离航道,即使漂得再远,也能平安驶回家,热热闹闹地享用她用生命熬制的这锅让子女们永不释怀的亲情。

    一大家子人家在一起喝酒吃饭,父亲杨守诚也是不上桌子吃的。他会自己默默地拿起自己的碗筷,把该吃的该喝的盛好,就坐在锅屋里的条凳上吃起来。无论儿女们孙子们怎么喊怎么叫,他也是无动于衷。后来大家渐渐习惯了父亲的倔强,就不再强让守诚进堂屋吃饭了。      

    夏至第一次来这个家里吃饭时,见这种情景,实在难以理解。因为在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和影响里,父亲是一个家庭的天。每次她们家开饭时,父亲不坐下来动筷子,她们兄弟姐妹是谁也不敢吃一口的,那怕饿得再急也不敢。而母亲一般情况下总是忙前忙后的最后才上桌子的。如果家里来了客人,陪伴吃饭喝酒的当然是父亲,母亲绝不出面。可在婆婆李玉秀的家里,刚好什么都和别人家是反的。在这个家里,无论全家人聚会,还是有客人来访,只要酒菜一上桌,李玉秀定是坐在桌子的首位,她一挥手,大家才动手开吃。

    酒足饭饱之际,杨明远摇摇晃晃地把嘴一抹:“二姐,二嫂,你俩的春天来了。”

    明洁把嘴一撇:“你们都是吃公家饭的,我和你二嫂还是泥腿子,有什么春天?我俩天天冻得打哆嗦。”

    “我可不是跟你们闹着玩的。说真格的,成县师范从今年开始,又要招民师班了。你们两个好好复习复习,争取一年就考上。明天,我就县教育局去送一个报表,就给你们把复习资料带回来。”

    “哎,明远,你只给二姐带资料好了。她当年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好,复习一下肯定能考得上。我,还是算了吧,我初中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当糊涂(一种用玉米粉或各种杂粮煮的粥)给喝了。”刘晓梅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二嫂,没有问题的,就考一门数学,一门语文,一门时事政治,有二哥帮你辅导数学另外两门,你没事的时候背一下就行的。”夏至也跟在一旁鼓励刘晓梅。

    “对,我说得没错,你家里有个数学专家呢,你怕什么啊?”两个姐夫也一起劝说着。

    “嗬,我招谁惹谁啦,为什么就没人给我鼓劲的?我也需要帮忙啊。”明洁跟在一旁凑热闹。

    “你精得给个豆儿似的,还需要别人帮忙啊。”大姐夫邵建军趁机讥诮一下小姨子。

    “你一边凉快去!你别以为我跟我姐似的好欺负啊。”农村俗话有“姐夫小姨,半个腚棰”之说,明洁是何等样人,她可不吃大姐夫那不着调儿的一套。

    “好好好,我一边凉快去。不过话得说清楚,你三个兄弟一个个都跟狼似的,谁敢欺负你姐啊。”邵建军什么时候说话都是嘻嘻哈哈的,永远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许玉忠看明洁的脸色不好看,忙过来圆场:“咱姐夫是给你闹得玩的呢,他也是好意,不是在鼓励你的吗?”明洁只是白了许玉忠一眼,没有再吱声。

    刘晓梅和夏至不由得对视了一下,两妯娌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都分明从这一对视交换了自己的看法,并彼此给予肯定。

    这时明廉洗好碗筷从锅屋里出来,就又重新摆起了桌椅板凳,让自己的俩兄弟陪许玉忠和邵建军打起了纸牌。他们四人打得是“关门”,按规矩是谁先手中的牌出完,谁是“头客”,就赢了;最后一个出完的是“大拉”,就得朝“头客”进贡拿钱。

    四个女人分别贴在自己的丈夫身后帮着看牌。明廉是很精通的,时不时地指挥着建军怎么出牌。明洁在心算和记忆方面更是得了李玉秀的真传,的确如大姐夫邵建军所言,那可不是精豆子一枚。所以,她不但能看住自己丈夫的纸牌的走势,还能在结束后,立马算出他赢或是输多少银子。老杨家的媳妇却一个比一个没有眼力劲儿。刘晓梅也只是乐呵呵地跟着看个热闹,明善还时不时地回头问媳妇一句:“你看清楚我怎么走得了吗?”刘晓梅笑而不答。至于那个夏至,她对于纸牌和玩纸牌的人似乎都不感兴趣。她一边在逗着二姐和二哥家的两个孩子玩,一边看到到自己的丈夫明远一会儿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一会儿往口袋里塞钱,觉得无趣。输赢也不过几十块钱的事,她看到两个大姑子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但当她看到明远洗牌发牌那娴熟的动作时,倒也是够潇洒。

    第二天明远果真就给二姐和二嫂子买来的复习的资料。二姐接过了翻了几下,就搁在了一边,继续拿起棒针给儿子织起了毛衣。说起二姐的织毛衣的活计,那可不是一般的水平。爹娘的自不用说,明洁在暑假里就买了几斤半毛的线,分别给他们每人织一件毛衣一条毛裤。开学会,又捎带手就又给老二老三两个弟弟各织了一件毛衣。大弟明清那时尚在部队当兵,媳妇大改也随军跟着去了。

    明远一回到家里,就看到二姐不是在哄小孩子玩,就是织毛衣,就严肃地对她说:“二姐,这么好的机会,你可不能再错过了。毛衣什么时候不能织啊,先复习准备考试要紧啊,我名都给你们报好了。”

    “听见了吗?连你弟都看不下去了。你说说也是,我都没有看到你二姐摸过课本。这个中师怎么考啊?考上了中师,再考个高师,这一辈子可就吃穿不用愁了。”李玉秀见明远教训起二姐来,也不失时机地叨叨两句。

    “哎,我这个做皇上都不急,你们太监急什么。离考试还有些日子呢,我到考试再复习还晚啊?再说了,现在看了,到时不也就早忘记了吗?”明洁才不管弟弟和母亲的干着急呢,依然嘻嘻哈哈。

    有一次明善也曾给明洁急了。

    明善周末回老家去看老娘,才走到大门口,就看到明洁在院里光着脚带着俩孩子在玩跳房。他立马把脸拉下来说:“二姐,你三十多岁的人啦,看看自己光着个脚像什么样子。孩子不用你看了,赶紧一边去看书。”

    “怎么一个个都成了我的老师啦,都管着我,我这么大个人了,天天捧着一个课本几里哇啦在那里念,你说像个什么样子,人家不说我是神经病才怪呢。”

    明善见二姐那么不服说教,把女儿从地上一举,扛在肩上就走了。

    可尽管谁也没有见到明洁正儿八经地看过书做过题,到了发榜的那一天,明远在县教育局的公告栏里,却真真儿看到了二姐杨明洁的名字,而且还是高高地排在前面的。但是令明远失望的是,他扒拉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二嫂刘晓梅的名字。

    夏至听了明远的汇报,淡然地说:“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啊。”

    “小样儿,说什么大人话,你还能意料到有这样的结果?” 明远惊讶地看了一眼夏至。

    “这很正常,那年我们在一起上学的时候,二姐的成绩是最好的,二嫂是最笨的。”                            

    “那你呢?”

    “我是最傻的。”夏至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