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殒灭    第11节  好人不常在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20 22:13      字数:4665
    在当地农村,只有家庭条件好些的人家才会给自己的小孩子过一过生日,一般的成人是不过生日的。也只有极个别子女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的人家,才会给家里的老人祝寿。明善的老丈人,是排在这两者之外的。在农村,六十岁,说老也不老。刘长生刚退休,下地干活还壮得跟头牛似的呢。老人家之所以以过生日为名招呼亲朋好友来庆祝一下,主要是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宝贝女婿明善接风洗尘,去一去身上的晦气。

    明善带着妻儿来到丈人家之后,在堂屋里礼貌而客气地给几个本家长辈寒暄了一阵子。而后,便躲到配房里看儿子打游戏去了。

    过六十寿辰,本来应是子女来张罗。丈人刘长生见明善怏怏不乐,也就没有指着他。闺女晓梅,那是更是他手心里的宝,从小就没有让她出过门赶过集下过店,那也是指望不上的。于是他就叫来自己亲侄子刘卫东来给帮忙。

    这刘卫东是西高乡集市上有名的经纪人,能说会道,古道热肠。他一来,院里就立马沸腾起来了。不多时,就骑着他的那头“电驴子”把村里的曾和刘家有人情往来的远亲近邻都给招呼过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里,整整给坐了四大桌。还顺便把在中学正上着课的明善的女儿也给接了回来。

    眼着着客人都聚齐,这刘卫东拉着明善,叫上自家的小子和明善的一双儿女,在大门楼的西侧平房顶上放了两串长长的大地红炮仗。大地红在高空炸开后,散做红蝶飞花,在院内院外客人们的头顶上,轻盈盈地舞了半天,才极不情愿地贴到地面上,让主客踩踏。

    待亲朋好友都坐定,刘长生举起手中杯,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感谢各位老少兄弟爷们,姊妹娘们,给俺这么大个面子,从四面八方起来,来给我祝寿,俺打心眼里高兴,先敬大家伙儿一杯,请大家伙儿干了!”

    明善木木地跟众人一起站起来,一昂头把杯中酒干掉。坐在一旁的晓梅心疼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菜,让他赶紧吃上一口,来压一压酒。明善愣了一下神儿,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手提溜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来到丈人面前。先给丈人斟满,又给自己斟满,像给学生讲课似的,习惯性的“咳咳”了两下,苦笑了两声,闷声闷气地说:“爹,今儿是您的六十大寿,我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天天过得顺心如意。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儿,把一杯烈性白酒直直地对嘴倒了下去。刘长生也跟着明善一起把杯中酒喝了。随后小声地对明善说:“明善,酒分量饮,你还是浅着点吧!”“没事的,爹,这么些年了,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明善又拎着酒瓶,挨个儿给每个桌子上会喝酒的男客们把酒满上,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声音高了几分:“各位长辈,各位兄弟姐妹,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岳父的寿宴,常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岳父可是拿我杨明善当一个儿子来看待的啊!在这里,当着各位叔叔大爷们的面儿,当着各位姑姑婶婶们的面儿,我明善郑重承诺:我一定会像孝敬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来孝敬我岳父,请大家作个见证。再次谢谢大家啦,来,干了!”

    一连三大杯白酒下肚,明善连脖子都红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走到刘卫东跟前,又给对方和自己满上:“兄弟,今儿个辛苦你啦,这些年,我丈人家里家外的,也多亏你照应着。我敬你!有空了,我再单独请你,咱哥俩喝个痛快!”

    长年混迹于生意场和酒场上的刘卫东,见明善脸上沉郁似冰块融在了酒里,也来了兴致。他顺势从桌上抄起一瓶酒来:“姐夫,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我叔叔大寿,我来帮忙,是我小辈应职应尽的本分。今儿大家伙儿难得相聚,也难得这么开心,兄弟我就借花献佛,来敬你一杯!”

    刘晓梅见状况赶紧上来制止:“卫东,让你姐夫也吃点东西先垫垫肚子再喝好吧!”

    刚才几杯酒下肚,刘卫东那种农民牛经子(集市经纪人)的狡黠一下子就被酒精给浸泡出来了。

    “姐,怎么看不起我们泥腿子是吧?我知道你和姐夫都是吃公家饭的,为人师表,更要给咱小老百姓个面子是吧!你说,杨老师,杨领导,杨姐夫,我说得对吧?”

    “对,对头,对极了,当然给兄弟你,你个面子。”连日来一直闷沉沉的明善被那几杯烈酒给烧得舌头都不打弯了。

    “什么公家人,什么公家饭,老子我还不想吃来。哥哥将来跟着你混,自己干。不知你愿不愿认哥哥这壶酒钱?”都说喝了酒的人,是嘴老爷不当家,酒老爷当家。在丈人家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明善,今天彻底被酒老爷掌控了。

    “唉哟,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心我三叔听见,以为我在拉你下水,会把我的小腿给砸断的。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快别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怎么啦?你哥我这几个月在里面可给想清楚了,什么都不重要,只有钱最重要;什么都不是好东西,只有钱是好东西。”

    这哥俩掏心窝子似的说着酒话,又是几杯灌了下去。刘长生远远地看着明善和卫东红头酱脸的样子,忙跑到厨房里吩咐老伴儿给女婿盛一碗汤上来。可等他再打转回到桌上时,看到明善的酒杯、调羹碎了一地,一只筷子在手里,一只踩在脚下,头趴在桌沿儿上,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地,像头老牛悲鸣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了。刘晓梅无助而心疼地拉着明善的一只胳膊,明善的另一只手还拿着筷子不停的敲击着桌面,口齿不清的嘟囔着“为什么?为什么?”一双儿女呆呆地偎在刘晓梅身边,泪水兜在眼眶里,却不敢掉下来。

    刘长生赶忙和刘卫东一起把明善连哄带劝地架进堂屋的里间里去休息,回来好言安顿众亲朋好友继续吃饭。事后,刘长生不停捶打着自己的**肋骨:“你说说,俺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有经历过?他娘的,打死俺,俺也想不到,好心会办这样的瞎事啊!”

    送走了众人。刘晓梅用湿毛巾给明擦了擦脸,好劝歹劝,让明善喝了两杯银花茶。明善在床上迷瞪了一会,酒也醒了大半。听儿女说起自己刚才的蠢相,很是难为情。忙起身去给丈人致歉,反思了自己的酒后失态。

    刘长生当然理解女婿心里的苦楚,倒反过来劝慰女婿:人的命,天注定,咱走一时,看一时吧,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为了一双可爱的孩子也要好好往前奔啊。明善不再言语,只是不停地点头。

    刘卫东帮着整理一切,回头再来看明善,并向晓梅请罪,说自己不该逞一时之能,让姐夫喝了那么多酒。接着就劝明善今天不要回去啦,就在后河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学校不迟。明善一向性倔,打定的主意不会改变,执意要回。刘长生就安排让卫东去找一辆车来送送他们,可明善就是不肯。后来商定,让刘卫东骑摩托车带着明善的妻女,自己带着儿子,一起回西高去。

    村里老人常说“人强强不过命”,这句话青年人常常不以为然,可今儿个,偏偏就应验在明善身上。

    日头早就出溜进西山底下去了。后河村的上空罩得那块蓝色幕布,被老天爷一抖搂,就成了暗灰色。暮色中,明善一把把儿子提溜到摩托车鞍座的前面,自己左脚撑地面,右腿朝后猛地一抬,竟然被挡了回来,见后座上竟然有一箱子酒捆扎在上面,那恰恰是自己带来孝敬老丈人的。他一下子来气了。起身把摩托车支好,麻溜地解下了酒箱,返身给送回到丈人的院里去。明善向来都是无论给丈人家多少东西都不含糊,最不喜欢丈母娘再给他回一些东西带家去。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明善打开了车灯,给儿子轻声说了句“坐稳了”,右脚猛蹬了一下压力杆,摩托车“呜”地一声启动,“蹭”地一下就往前蹿了起来。而此刻明善双手突然软得跟刚切出来还没来得及抖开的面条似的,怎么摁车把也摁不住,车头撒野似的往路边黑洞洞的深沟里冲下去。明善头皮发炸,瞬间惊醒,双手撒了车把,把胸前的儿子用力的往斜坡上甩去,儿子抓住了斜坡上的树杈股,明善却连人带车一头栽进长满龇牙咧嘴乱石的沟底……

    见明善脸色不对,随后追出来的刘长生,一句“路上慢点”还没来得及出口,眼睁睁地看着明善人车坠地。

    刘晓梅瞪着双眼,张着嘴巴,那一声“娘啊”还没有叫出来,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和儿子的**,惊得魂飞魄散。

    “亲娘啊,你咋那么狠心啊!你心疼明善,就把他召唤去了,留下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老天爷啊……”

    在曲阳县人民医院里,当医生宣布明善因抢救无效而死亡时,刘晓梅一时失控,悲怆地呼喊着,一头撞向明善的床栏杆。众人赶紧上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此时她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血迹来。吓得明善的一双儿女抱着晓梅的双腿大哭。那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亲属都痛哭失声。

    “明善啊,你怎么也这么狠心啊!你都没有睁开眼看一看你的儿女啊!你都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啊!我狠心的人哪!”

    被众人和儿女拖住的晓梅用牙齿猛咬自己的嘴唇,恨得头撞墙,脚跺地。自知明善一去,她们娘儿仨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就得天天在在黄连里泡着吗?黄连不及人命苦,苦命人儿弃苍生。

    所有得到消息赶来的亲属们都被惊到了:这好好的一个人,昨儿个还一起喝酒吃饭的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杨家兄弟姐妹的脸上都布满阴云,心里也覆着一块疑云。他们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刘晓梅,可并没有哪个先开口。因为,此刻,刘晓梅是撕裂的,是狂怒的,是粉碎的。一双不谙人事的儿女,是惊厥的,是呆傻的,是无依的。

    身为小学老师的刘晓梅,虽然人生得柔柔弱弱的,多年受了丈夫的影响,本是不信命的。在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拨人里头,她是幸运的。身为独生女的她,成长期,没有像普通农家的孩子,因为闺女一窝儿子一群,常常遭遇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烦恼;婚恋期,没有像别人一样挑来选去,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明善,一切顺见顺水;成婚后,杨家一大家人因对明善的疼爱有加,也都爱屋及乌地疼爱着她。

    她就是那个时代里,农村姑娘的幸福典范。初中毕业后,没有上过坡下过田,没有拔过一根草,没有间过一棵苗。依仗着老父亲的关系,捞得一民师的名额,一个初中毕业生教村办小学的数学也足够了。在村里村外的公路上,那小斜梁自行车一骑,由内而外透着山村宠儿的傲骄。命运之神对她也是眷顾有加,又让她遭遇明善这样一个知冷知热、懂天文识地理的能人儿。经他的手辅导过的学生可是一个个都考上了重点高中,经他手把手辅导的新婚妻子,也顺利通过民师转正的考试,被送到邻县师范去接受了两年正儿八经的中师教育,从而成为一名合格的乡村公办教师。工资立即从四十八块五,涨到了一百零六块五。不说是一步登天吧,那两个人在一起过的小日子,在乡亲们的眼里,可不就是像神仙一样的小日子吗?

    在那个相对较为落后、较为贫穷的乡村,刘晓梅的人生轨迹不能不说是一条直线。丈夫是镇中学的数学骨干教师,还被征调到镇教委作兼职会计,还适时而动、因地制宜地办一个电脑培训班(这个当然是业余的),一双儿女长得茁壮可喜。她当然不相信什么虚妄的命运了。

    可就在她失去了依靠的那一刻,她却信命了。

    她发狂地坚信,一定是老天看她的人生太过顺溜,太过平铺直叙了,才要决意给她浓浓地、重重地抹上了一笔黑色。在这黑墨的雾里,她用一生的智慧去参悟这个家庭转眼之间的灾难:李玉秀的飞来车祸,李玉秀的腿断骨折,李玉秀的不堪生而受辱的悬梁,丈夫的冲动磁事,丈夫的囹圄之灾,丈夫公职被停,丈夫为儿子殒身不恤……

    在县医院里,杨家兄弟姐妹也实在想不通。这好好儿的一个兄弟,在家还是囫囵的,怎么去了一趟老丈人家就没命了呢?

    “好好的,怎么会栽到沟里去了呢?你们让他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呢?喝了酒为什么还让他车骑车呢?”这急吼吼的连续发问的是大姐明廉。

    “二哥刚来到医院的时候,不是还没有咽气的吗?他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啊?这算不算是医疗事故?”这有些违和的质疑声来自杨家老三杨明远。

    “大家先别瞎嚷嚷了,还是先想想明善的后事怎么处理吧。你们姐弟几个说话做事,还是谨慎些的好,千万别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了。”四叔杨守智在关键时候,还得拿出家长身份来稳定局面。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都没有用啦,明善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兄弟啊,我的亲娘啊,咱们家,这可是丧得什么良心哎。”得到信儿和丈夫许玉忠赶来的杨明洁,看到二弟弟已直挺挺地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给盖在床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