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殒灭    第10节  所谓偶然相逢都是蓄谋已久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20 09:54      字数:3871
    春风蹭得人脸痒痒的,撩得人心融融的。

    妻子刘晓梅眯着眼睛,把那张虽然憔悴苍白却依然细嫩的脸紧贴在丈夫的后背上。临出门前,她刻意从箱底把十多年前丈夫送自己的那条大红纱巾找出来围上。她知道,自己白白的皮肤衬上这鲜艳的红色,是最能触动丈夫心中那根柔软琴弦的。可没有想到的是,明善当时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右脚往下用力一蹬启动杆,“呼”地一下就飞离了学校。

    戴着厚重头盔的明善见已远离了学校,远离了镇子,远离了人群,就把摩托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他摘下头盔,决意要把内心里被毒蛇侵蚀的污浊腐臭之气,全然给吐了出来。他鼓起双腮,撅起嘴巴,如同对着锅底的死灰吹明火似的,长长地吹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吸了一口那杂着春风花草泥土之香的大自然清新之气。用手抿了抿儿子的前额被春风打乱的头发,又回头关照一下坐在后面不言不语的妻子。倏忽间,他看到了妻子颈上那条鲜艳的红纱巾,瘦削冷俊的脸上露出些许暖意。

    已然变得机敏的妻子当然也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她柔声说道:“今儿个天气真好,反正路也不远,时间还早着呢,我们就这先在这片桃园附近走走吧,晒晒太阳也好的。”

    明善点了点头,把儿子从车上抱了下来。这小家伙一自由着地,就撒着欢儿跑开了。刘晓梅顺势挽起明善的胳膊,两人慢慢地在这片他们曾无数次散步过的桃花林里踱了起来。    

    终见光明的明善慢悠悠地走着,他感到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此刻,他奢侈地受用着这慷慨的阳光,这怡人的春风,这醉人的花香,这松软的土地,这和美的亲情。妻子撒开他的胳膊去寻调皮的儿子的当儿,明善肆意地一屁股坐在田梗上,结结实实地接了地气。

    艳阳下,桃深处,妻子那颈上纱巾的鲜红与儿子那身校服的翠绿,晃着明善的眼。他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十几年前自己着意制造的那次偶遇。

    当初在那么多追求自己姑娘面前,鲜如青葱壮若白杨的明善却没有动过一次心,那怕是一点点儿。他似乎在等待,等待着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姑娘出现。他巧妙地抗拒着别人的好意,他悄然地用自己丰沛的精力,饱涨的青春,在为自己那一见钟情式的爱情蓄势。在那个精神至上、诗意无限的八十年代,又有哪个热血青年不期待一见钟情呢?

    当年,西高乡各所学校的老师,不论民办还是公办的,每个学期之初都会集中到乡政府的大会议室去开一次培训会,学习各种政治文件。和明善坐在一起的是后河联小的校长刘长生。刘校长是民师里最早转公办的教师,在西高乡教育行里,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了。虽在同一个村子里任教,却不在同一所学校,所以,明善和刘校长也并不太熟悉。开会时,偶尔会应景地交流几句。散会后,俩人又一起去车棚牵自行车。

    明善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再回头想招呼一声时,见刘校长已经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骑车而去了。明善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直楞楞地对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啦?一向四平八稳的明善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失态过。而此刻,他感到自己像被一股强烈的电流给击中了,本来伸手去裤兜里去掏车钥匙的,谁知捣鼓了半天,却掏出一块手绢出来,他慌乱地用手绢擦了一下自行车座子。骑车离开时,心里竟然感觉到像有一只蚯蚓在爬,痒痒的,柔柔的。

    第二天的课后,明善放下教本就跑到办公室里去眼后河本村的一个教师打听开了。

    “昨天开会时,联小的刘校长骑车带的那个姑娘是谁啊?”

    “哦,你是说晓梅啊,她是刘校长的女儿。”

    “你小子,整天被蜜蜂围得像蜂窝似的,竟然连我们村里最尊贵的姑娘都没有见过?真是奇了怪了。”

    “刘校长有这么大个女儿了,她是学生吗?”

    “嗨,明善,在这里教书那么长时间啦,都不知道刘晓梅,真是个呆子。人家早不是学生了,她已做了两年的民师了,在前河村小代课呢。只不过刘校长宝贝孩子,除了教书,什么活儿也不舍得让这妮子干,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孩子确实长得也少相,看起来就像个学生似的。”

    “怎么,有意思啦?要不,我去刘校长家跟你说说去。不过,老刘这人可不太好说话,他家挑女婿,那可是瞪着眼,带着放大镜的。”

    “不,不要,不是这个意思!”一向只知道教学不管刮风下雨的明善一下子像被人剥光了似的,脸红心跳。

    晚上,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单身宿舍里,明善和衣而卧,一张饼似的翻过来覆过去,一直烙到大天亮。

    平时都是那些暗恋他的姑娘给他下套,现在,他也在冥思苦想着,怎么来给让自己寝食难安的姑娘也下个套儿,最好能一下子就把她套到自己身边来。

    吉人自有天助,好事还须多磨。

    明善给自己的心腹学生布下任务,务必在这两天内摸清刘晓梅老师的一切行踪。这些猴精猴精的山村小娃儿们,都犯不着用什么关门之计跳墙之法。不多时,不多话,几个孩子都准确在向明善如此这般汇报了他们侦探到的“敌情”。

    于是,就有了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常被刘晓梅用来打趣明善的那场“无意”邂逅。

    刘晓梅是后河联小校长刘长生的独生女儿,这就可以想见她在家享受的是什么待遇了。那年月,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在农村,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哪家不是姊妹五个六个的。所以,虽然生在农家小院 ,晓梅过得可算得上是公主的日子。不能说四体不勤,可绝对称得上五谷不分。长这么大,刘晓梅就从来没有下过地蹚过河。用邻居家的话说,这妮子命好,人家从来都没有沾过土星儿。初中毕业后在一直在家闲着,前几年刘长生自己熬得民师转正后,就跑前跑后给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弄了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晓梅虽然没什么学历,教个小学的数学还是绰绰有余的,甚至比那些高小都没有毕业的老民师强多了。

    有道是“出门的和尚好念经”。刘长生并没有把女儿安排在自己的小学校里教书,又凭着他多年在本地教育行里和各村子里的人脉,就把这个宝贝闺女送到离家只有五里地儿的前河村小,代了三年级的数学。

    那时候,孩子的出生已受到国家政策的限制,可每家生三四个孩子还是颇为常见。所以,每个相对大一点的自然村里都有自己的村办小学,相对小一点的自然村,三五个联合起来办一所联合小学。每七八个大的自然村,则集中有一个联合中学。在每一个镇子上,都有一个镇办中学和一个镇中心小学。至于地域较大,人口众多,经济较为发达的大镇,还会设置一个县直中学。

    八十年代初期,该地区的农村生活相对来说较为贫困。出行还主要是靠步撵,吃食是地瓜干煎饼,就咸菜和玉米糊糊。虽说“山高出俊鸟”,可这没有营养的鸟儿可也常生得一脸菜色。刘晓梅便不同了,生得白净不说,她出行骑得可是一辆平把儿斜大梁飞鸽牌的自行车,村里人都称之为“洋车”。那可是父亲刘长生用了自己大半年的工资给她买来的。据后来她自己给明善介绍说,那是疼爱她的父亲在县城生资办托了熟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张自行车车票呢。

    明善所在的后河联中和刘晓梅所在的前河村小相距不过五六里路,这两个自然村被一种大河隔断,便有了前河后河之说。

    这两个村子之间的那条河上,没有架桥。只是在浅而宽的河道里,布了十几块毫无规则的大石头。平时过河,无论挑挑儿、担担儿的,还是什么也不拿甩手空行的,都得乍起两只胳膊来,像走钢丝似的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纵一纵儿的,也就能过去了。晓梅过河是推着自行车的。她总是两脚踏着石头,双手扶着车把儿,身体的重心大多落在自行车上,可以轻盈挪步,顺势前行,所以她过河的姿势总是从容而优雅。这些美好如同雎鸠关关唱,都一一烙进了明善的脑海里。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怎么才能俘获这个窈窕女子的芳心呢?

    夏天多雨水,河水上涨,再加上处在上游的五龙湖水库临时泄洪,前后河村之间的大河里的水可就齐腰没大腿深了。正当放学归来的晓梅牵着自行车望河兴叹之时,明善不失时机地就出现了。

    “你说,当时你是不是算计好了,趁着发大水,去占我便宜的?”每次打趣明善时,晓梅都会娇嗔地在他厚厚的背上先捶上一下。

    “你不会认为是老天可怜你,派天兵天将下凡救你于苦难之中的吧。我的后背是不是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夫妻之间的生活情趣在于有着共同的憧憬和美好的回忆。

    同住后河村的刘晓梅,虽深居简出,可对于明善其人其事,多多少少、有意无意,还是了解一些的。对明善的感觉虽谈不上一见倾心,却也并不讨厌。

    八十年代农村青年人恋情的发展,如当时农村的经济结构一样单一。在经历过几次“不期而遇后”,明善与晓梅的关系还是滞缓的。明善这边即使百爪挠心,基于各种戒律清规,也不敢造次。后来,还是在那个老民师的撺掇下,明善跑集市上买上了四提点心,请联中的校长出马,正儿八经地到刘长生家去提亲。实际上联小的校长刘长生,早就中意明善。那次开会和明善坐在一起,散会后又让闺女放弃自己骑车,而搭坐自己的自行车从明善眼前忽闪而过,也不能叫做无意。

    一切还是走传统的程序。有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窗户纸才洞开。明善和晓梅的会面,渐渐地由不期而然的公开,转到了期然而然的地下(那时候没人敢公开的谈情说爱)。

    明善这个人,按现在的话来说,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理工男,并没有晓梅所看到的琼瑶小说里的男主人公的那样浪漫。据晓梅回忆,那时他为她做过的最为疯狂的事,不过是揣了刚发的工资,骑着自行车,跑到离家有一百里开外的县城百货大楼,花了十几块钱,给晓梅买回了那条一如电影《人生》中的女主角刘巧珍围的那块红纱巾。晓梅好长时间,还不好意思把它围在脖子上。怕那一团火灼伤到村里那些明里暗里向明善示好的姑娘们。

    晓梅项上的那历经十几年依然鲜艳如初的红纱巾,写满了明善的青春记忆和含蓄而美好的恋情。他眯细着双眼,看着眼前文静如初的妻子,调皮可爱的儿子,想着懂事灵动的女儿,心里泛上来的酸水,又被他强行摁下。

    晓梅知道丈夫最喜欢看她围这条红纱巾的样子。每每在较为重要的日子,她都会把它从箱底里请出来,缓缓地绕在颈上,细细的打着明善喜欢的结儿。在充满了虔诚的仪式感中,去向自己逝去的丈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