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殒灭    第9节  80年代的爱情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19 15:42      字数:3207
    三月太阳是慵懒的,三十八岁的明善也是慵懒的。

    他缩恹恹地从屋里出来,慢腾腾地擦拭着那辆数月没有动过的本田摩托车。除了家里的那台斥巨资从省城买回来的电脑外,这辆摩托车可是算是他的第二件宝贝了。每次出行,这心爱的坐骑都被他收拾的光鲜鲜的。可今儿个,任由明善怎么捯饬,它还是一副乌不拉叽无限落寞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西高镇中学的家属院和大丰镇中学的家属院的建筑格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一通溜儿连体的平房,每家两间,大门口处,大多自建一间厨房。家与家之间,都有一红砖镂空的花墙界着。平时,哪个家里有点风吹草动,都看得真真儿的。课余、饭点或周末,大家可以随时从镂空处递个吃的,传个话儿什么的,都是方便的很。

    今天恰逢周末,西院周老师的家属刚好休班,趁着有太阳,忙着在院里扯绳拉线的,晾晒小孩子的衣物。由于个儿矮了点,不得不踩在椅子上来举到足够的高度,在院里的银杏树上拴绳系扣儿。居高临下的她不自主地往东院瞅了一眼,吓得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歪了下来。她麻溜溜地蹿进屋里,对着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丈夫小声嚷嚷道:“真是见鬼了,半年不见,杨老师都脱了形了。像个干瘪的小老头似的啦!”周老师闻言也探身向东院望去,岂止是那辆原本高大的本田没了神气,连昔日器宇轩昂的明善老师,也如墙头向晚的牵牛花耷拉着个头,蔫了。

    同一堵院墙,紧挨着的大门。周老师一步门里,明善一步门外,遇个正着。周老师忙过去帮他把车高马大的本田摩托从窄小的单扇大门里牵出来。

    “杨老师,这是要出去啊?”

    “小孩的姥爷今天过六十大寿,我带他们过去帮忙。”

    周老师见明善面色苍白,两腮凹陷,连那副深度近视镜都不愿贴在他那皮包骨有双颧上,几度滑到上唇。说句话,也辞不达意。明明是去给老丈人去祝寿,却说带小孩子去帮忙。周老师可能实在无法体察明善此时的心境。他是多么抗拒“庆祝”“祝福”这样的字眼啊!

    人一旦倒了霉,那可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明善的神经脆弱着呢。

    周老师原本好想跟明善聊上几句的。对了,好像还有几道被学生问住的数学怪题还要跟明善老师商榷呢,可看他神色躲闪,就没有再说什么,就此别过了。

    明善出了门,把厚重头盔往脑袋上一扣,逃也似的开出了学校。

    从镇中学到老丈人家的路,那曾是让明善觉得最拉风的。一条并不太宽阔的马路,被南桃北杏一粉一白的两屏给夹裹着,暖风送来的也是粉白花瓣香甜的初吻。儿女双全,妻子贤惠,桃李天下,身兼数职,这一切都曾是明善在老丈人家的酒席上,被众亲朋好友钦羡景仰的主题。

    可今天呢?这条路越往前走,明善的心里越发凄惶。

    坐在怀里的小儿子被这春日的香风熏得顽性大起,他双手脱离了摩托车的把儿,对着时不时在眼前掠过的花瓣儿击掌。

    “安静点,不要乱动!”坐在后面的妻子刘晓梅小声地呵斥着儿子。

    “妈妈,每次我们去姥姥家的时候,爸爸都会给我讲故事,今天怎么不讲了啊?”

    “爸爸累了,你不要说话,让你爸爸安心骑车!”妻子体贴地替不言不语的明善婉拒儿子的要求,并把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贴在丈夫已日渐单薄的后背上。

    明善感到了妻子的温热。在自己从梨山监狱里被释放出来这一段日子里,他一直拒绝和妻子亲热。这倒不是说明善和晓梅之间有了什么芥蒂,实在是明善还没有拗过那个弯儿来。他觉得自己太晦气了!

    从西高镇到妻子的娘家后河村,不过有二十里的路。平时在孩子的雀跃和妻子温温絮语里,不知不觉就会到了。可今天,这日渐宽阔的二十里路,对明善来说,却行得异常艰难。

    妻子刘晓梅是西高镇中心小学的数学老师。人长得白净净的,说话也慢悠悠的,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这也是十几年前,那次全乡教师大会上,明善对她一见钟情的第一要素。

    那个时候,国家对师范类毕业生的工作分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本科生教高中,师专生进初中,师范生进小学,且哪里来的分到哪里去。当然县城里的学校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除非你有什么特别的才能、特殊贡献或有什么达腰的后台。

    明善从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按国家统一分配原则,也算从哪里来的就到哪里去。可明善并未能如愿分配到自己家所在的大丰乡。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和自然资源相对来说较为优裕,再加上自然村众多,人口密集,一般本土的优秀师范毕业生还进不了乡里的中学或小学。大丰中学或中心小学的师资,多是来自北方靠近县城曲阳那边的毕业生。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原本也没有能力留在县城)地谓之“发配”,来了之后甚至还瞧不上这个丘陵起伏的小乡镇。

    明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分到离自己老家有四十里之遥的西高乡下属的后河联中去了。

    自古“酒香不怕巷子”深。虽然明善被分到这样一个明不见经传的几个自然小村的联合中学,可村里的人还是把这个年轻稳重的小伙子给摸了个底儿清。才上班没几天,村里的男妇老少都在谈论这个来自大丰乡大涧村的数学天才。据说,他当年十五岁就考上了中专吃了公家饭。那时候,靠天靠地靠政策吃饭的农民,对能吃上公家饭的人,都是怀揣着景仰的。更何况明善当时是那么的年轻。他们甚至还私下里打听:这个小伙子不会是什么长的亲戚吧?(在当时,能当上民办教师尚需要点什么关系,在村民心中,已觉得不凡了。)后来,他们终于想方设法,探寻到了关于明善更多的情况:没有任何后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正儿八经考上的师范,标准的科班出身;数学教得一流儿,没有能难倒他的题目,问什么问题,都是张口就来;为人厚道,乐于助人……

    有关明善的更多消息源源不断地从明善的学生嘴里,从明善一起教学的当地民办教师嘴里传到各个村子里。慢慢地,周边几个自然村里姑娘的**,都被这消息给搅得如同后河里的浮莲,整日介在后河联中的周遭悠悠荡荡。可虽已为人师还依然童心未泯的明善,在授课之余,常带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学生,在后河里摸鱼戏水,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河边浣衣洗菜的**目光。

    单纯的时光是幸福的,幸福的时光是飞逝的。

    大孩子一样的明善老师,在后河联中一待就是五年。这五年,明善成长了,也收获了。他收获了学生们的崇拜,收获了同事了的敬重,收获了乡亲的厚爱。另外,还一不小心收获了爱情。

    自古“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明善明明是一大小伙子,却也成了百家追求的对象。那时候,农村的姑娘们对于婚恋的态度,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捂着、藏着、掖着,仿佛呼之不出,可一旦遇上自己中意的男子,而且又有许多双眼睛都黑白地惦记着时,那追求的方式却也算得上大胆而热烈的。

    “老师,有人请您今天晚上到我家去吃晚饭。”

    “谁请我?为什么请?”

    “我姐呗,去了就知道了!”

    “老师,我放在您抽屉里的鞋垫看到了吗?”

    “臭小子,你把鞋垫放我抽屉里作什么?”

    “木头老师,那是我姑姑送给你的,你没有看到上面绣着‘永结同心’吗?”

    “明善,晚上到我家给我二小子辅导一下‘相似’的问题,他对这个知识点老是糊里糊涂的。”

    “我中午不是刚给他讲过了吗?他早已搞清了啊?”

    “你来就是了,再给他讲一遍嘛。你嫂子准备了一桌好饭要谢你哩,我小姨子也在。”

    “我说明善老师啊,今儿个俺老娘六十大寿,她都嘟囔好几天了,让俺叫你一起去家里热闹热闹。”

    “啊,刘书记,你真会开玩笑,上个月才去你家给大娘拜过寿的啊?”

    “哦,瞧我这记性!那是你大娘想着你,想给你改善一下生活,你一个大小伙子,在学校的宿舍里,冷锅冷灶的。记得来啊,俺那个宝贝妹妹的工厂今天放假。”

    像这样学生牵线的,同事搭桥的,大队书记亲自出马的,那都算是含蓄的了。遇到大胆一点的姑娘,在街头集市上碰到明善,会直接塞纸条递围脖的也大有人在。可面对这种强烈攻势,没有一星半点恋爱经验的明善却也坐怀不乱,一概给礼貌地婉拒了。有几个拿了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姑娘心里不服气,私下里都嘀咕,说不就是一个公办教师吗,眼眶子这么高,烧什么包?话语间带着点酸味,也带着点火药味。可明善人往街上这么一走,却又个个都是满眼满眶的蜜意,连空气中都流溢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明善对这些姑娘们看不上吗?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缘分没到。

    也许,但凡有些思想有些文化的青年,都憧憬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心动感觉吧,无论哪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