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殒灭  第8节  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个时代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19 15:40      字数:2865
    明善,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明白事理而又心地善良的人,更是一个勤奋好学上进的人。从睁开俩眼一直到他英年辞世,从来没有因世道艰难而改变。

    凛冽的寒风,没脚的大雪,崎岖的山路,身材矮小的明善背着一包地瓜干煎饼,一手柱着木棒,一手拿着英语课本,用世间最艰难的姿势,收获着沉重的中学岁月。从家到五十里之外的曲阳八中,他每周往返一次。寒风吹裂了他的双颊,却坚强了他的意志;山路磨穿了他的鞋底,却历练了他的坚实。终于,他用一个山里孩子的勤勉写下了八十年代初期的励志神话:他以最小的年龄考上了市里师范学校,并且数学成绩是全市第一名。

    明善求学艰难,去给明善送衣送饭的母亲和姐姐更为艰难。

    平安娘常到下河乡给自己的二儿子明善去送点吃的喝的,时间一长,还送出买卖来了。这聪明人的心眼,到哪儿都不会浪费。

    在农村的每一个乡镇上,都是五天一个大集。平安娘所在的大丰乡的集市逢每月二和七,而曲阳八中所在的下河镇的集市逢三和八。所以,平安娘在步撵五十里山路给儿子送东西时,就顺便把自己在自留地里种的一些蔬菜种子拿到下河的大集上去卖,没想到,这些出自大丰乡山土里的菜种子,在下河乡还挺受欢迎的。看到自己带的东西一顿饭的工夫,就被这里南来北往农民给抢购一空,把平安娘兴奋得回来之后一夜没有合眼。这五十里地儿,可真是没有白跑。一来是看了儿子,慰了自己思儿之苦,二来还可以挣到些小钱,既可以给儿子零花,也可以给自己做些盘费,真是两全其美。

    渐渐地,平安娘已不光卖自己种的菜种子了。再者说了,就自己家里在上泉那块自留地上,又能种多少菜种子来呢?于是,她在下河的集市上来回溜达了两圈儿,把当地人稀罕又难以买到的东西记下来,回头,自已就在本村里挨家挨户低价收购,然后下次再来时,就手提肩挑的带到下河集市上来卖掉。没有想到,一来二去,她这小生意经,还真给念起来了。慢慢地,她在下河乡的集市上就成了一个小气候。

    当然,有了这点小经验之后,平安娘也就不满足于只赶大丰和下河这两个集了。并且,她也不仅限于做那些本乡本土里生产的东西了。接下来,她也会随着集市上的一些常倒腾东西的贩子们,到邻近的兰陵和崇州两个市里的干货批发市场,去进一些银耳、木耳、黄花菜、花椒、八角、大茴等放得住的佐料和干菜,在周边的几个集市上正儿八经的摆摊兜售起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时兴骑自行车,平安娘五天赶四个集,靠的全是一双大脚板步撵。那第五天,就是坐公共汽车到外地去进货。

    平安娘自从明善儿上中学那会儿就开始了她的赶四集的生涯。慢慢地,十里八乡的集市上,平安娘那高翘在左腮上的黑痦子,就成了她天生的一块招牌。那些买过她东西的老乡们,都认她的这张脸。

    从此,在集市上,在她的这个行当里,她也就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官号“黑痦李玉秀”

    有了自己的生意的平安娘,在本村里,也渐渐没人叫她平安娘了。出于对她的崇敬,大家也都叫起她“李玉秀”来。也有的按年龄辈分叫她“玉秀嫂子”或“玉秀大娘”的,当然,高出李玉秀辈份的在世的老人,还是出于老习惯叫她做“守诚家的”。

    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个时代。

    守诚家的时代结束了。那是李玉秀谨小慎微、亦步亦趋的小媳妇时代。

    平安娘的时代也如黄鹤杳然。那是李玉秀克勤克俭、安分守己的农妇时代。

    李玉秀的春天来了。她可以和男人一样,背个褡裢到城里进货,拿起她的烟袋锅,在城里的饭馆里酒足饭饱后,叭哒叭哒就猛抽起来。

    李玉秀就这样,用自己日渐宽厚的肩膀挑起了这个七口人的普通农民之家。这个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就是,女主外,男主内。

    有人说,赶集下店,也和种庄稼一样,有时也看天吃饭的。这话,也不无道理。若遇上雨雪天气,赶不了集,出不了摊儿,李玉秀也不会像别家村妇一样站着说闲话。她还会把豆腐包亮出来,把地炉烧饼打起来。把黄豆磨了,把小麦打了,压成豆腐,打成烧饼,大门不用出,二门不用迈的,邻家百舍的乡亲,循着香味就摸过来了。挣了一家人的吃喝回了本钱不说,还能略有盈余。      

    对门双喜娘扫完碾台,拍打着扫碾子条帚对那些个等着碾米儿碾面儿的媳妇们说:“看把这个李玉秀能的吧!当年挣工分的时候,她石子砸得比人家多,麻线搓得比人家长,鞋底纳得比人家密。现在各干各的啦,她开完了代销店,开豆腐坊,开烧饼铺。在本村还疯不开,还跑到集市上,一个集还不行,五天还得赶四个。听说她还坐汽车到崇州去倒腾呢。恁说说看,她一个小山旮旯子里出来的山鸡,怎么比凤凰还能扑棱呢?”

    一个梳着疙瘩鬏的媳妇忙把话头抢过来说:“二大娘,恁这是眼红了吧?谁叫俺三大娘是个能人呢?”

    那个时候,在大涧村,谁不说李玉秀是个“大能人”呢?

    能掐会算胜过大队会计二柱子,能说会道胜过红白喜事的外柜尖嘴子,能上蹿下跳胜过二道贩子三河子。胜过了村里所有的“小能人”,她李玉秀可不就是个“大能人”吗?

    渐渐地,背地里,那些姊妹娘们既眼红又妒恨地称李玉秀为“女光棍儿”。

    在当地称男人“光棍”,那多指那些长得歪瓜裂枣,脾性痞了吧唧,干活吊儿浪当,过了婚配年龄,还讨不上老婆的男劳力。若称一个女的为“女光棍儿”,则多指在能力上胜过男人的女闯将。另外,多少还有点女武痞的味道。男人们私下里这叫她,是含有敬意的;女人们背地里也这样称她,多少是含有惧意和醋意的。

    如果家里的亲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非得由李玉秀亲自去参加的话,那步行五十里,翻越两座山,去下河乡给明善送吃食的任务,就交给从小就带他的二姐明洁了。

    以至若干年后,身患绝症的明洁常把明善的女儿搂在怀里,给孩子讲着这样一个充满血脉亲情又令人心酸的故事:

    那年冬天,奶奶到亲戚家出人情去了。就把前天熬好的全羊汤装在一个泥罐子里。用一个蛇皮袋子装了一些劈得很细小的木柴,又塞上了几把干柴草。第二天,二姑就用一个扁担,一头挂着羊汤罐子,一头挂上木柴和一个小耳朵锅儿,挑着担子走五十里路,替奶奶到下河去看你爸爸。那时白天很短,为了能让你爸爸中午就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羊肉汤,天不明,你奶奶就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挑着担子走了约有五里山路天才放光。那时,我也才十几岁啊,心里也是麻煞煞的。你奶奶说得好,赶路就是趁个早,天越走越亮。等我一路走走歇歇地赶到曲阳八中时,学校里才开始上上午的第三节课。于是,我就坐在学生宿舍西边的操场上,等你爸爸中午放学。整整等了两节课,才见你爸爸从教室里出来。夹在一群比他的个子高出很多的同学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他了。他那时和你现在个头差不多高,小脸饿得黄黄的,人却很是精神。看到我朝他招手,他颠颠儿地就跑过来了。我把之前找好的三个差不多大的石头排成一个三角形,把小耳朵锅从袋里掏出来坐上去,然后,用火柴点燃了柴草,把小木柴引着,就地就给你爸爸热起羊肉汤来。看着你爸大口小口地喝着我给他热得滚开的羊汤,我顿时连脚趾头上磨出来的泡都不疼了。你说好玩吧,你爸爸边喝,我还边从口袋里掏出切碎了的芫荽给他洒在汤里。当时,馋得好些同学都围着看。你爸爸喝得美着呢。整整一小耳朵锅羊肉汤,还泡了两个干烧饼,两袋烟的工夫,就被你爸爸一扫而光了。你爸爸后来说,以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喝过比那顿更鲜美的羊肉汤了。唉!那个时代永远地远去了,而你爸爸也永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