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殞滅 第4節 平安娘上吊
作者︰
凝神 更新︰2016-12-15 14:55 字數︰2128
用了不到兩袋煙的工夫,一條如手指般粗細,長約兩米的白棉布麻繩,就這樣在平安娘吭哧吭哧聲中給搓完了。
她兩手抓著布繩的尾巴上的兩股布條,左一搭,右一折,打上了一個死結。用手拽了拽,還不夠放心它是不是結實,于是,她又把繩的長頭攥在手里,把結了死扣的穗頭含在嘴里,兩眼一閉,這頭用牙死命一咬,那頭用雙手死命一拽,直到感覺這個死扣打得萬無一失了,平安娘這才罷手。
平安娘緩緩地睜開了剛才為用力打結而閉上的雙眼,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作品︰它粗細均勻,麻花狀的紋理好看又平整。沒有因用力過猛而使兩股布條有死擰在一起的緊繃繃的感覺,也沒有因為無力而使兩股布條貌合神離硬捏在一起的松垮垮的感覺,更沒有由于力道不均而產生的一段兒緊皺、一段兒軟蹋的扭巴勁兒。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對自己已經放下了二十年多年今兒個又重拾起來的活計兒,相當滿意。數月的臥病,第一次能夠坐起來,由著自己的性子發力,折騰了這麼一通,感覺像是一下子把整個人給掏空了似的,渾身軟膩膩的。難道是煙癮又上來了?
于是,平安娘趕緊順手又裝上了滿滿的一鍋老煙葉。這可是自己親手栽種的笨煙,聞起來就是不一樣,比起那些兒女們逢年過節孝敬她的什麼“將軍”啦,“泰山”啦,“哈德門”啦,不知道要香上多少倍呢。
平安娘把枕頭立放在床頭上,使自己的後背和頭都斜倚在枕頭上,眯起雙眼,很享受地吞吐著這味道極沖的土煙。
“大妮兒啊,你在那邊要好好的,不要使性子啊!”
平安娘聞聲一驚,倏地睜開了眯著的雙眼,在自己吞吐的煙霧里,她分明看到了自己親爹的臉。他還是穿著平時的那身自織自染的本粗布,由自己當時為他親手縫制的連袖的對襟便褂,下身穿連著一塊白布大腰的大檔褲子,還是那年悄悄給媒婆塞豆餅時怯怯的神態。
平安娘,不,那時還沒有平安。守誠家的,不,那時她還沒有嫁給守誠。李玉秀心疼著望著一臉愁苦、一臉卑微的父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含著眼淚,使勁地點著頭。
“你這個笨老婆,連個煎餅都疊得像個瘋狗耳朵似的,你還吃飯,吃什麼吃?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啊?”小腳婆婆腦門子上躥著一團火,順手抄起她大煙袋,朝著守誠家的天靈蓋就磕過來。守誠家的大氣不敢吭地站了起來,趕緊立身退到了公婆的身後。也許是干活干得時間太久了,太累了,她竟然餓昏了頭,忘記了在這個家中作為一個“二眼子”媳婦應守的本分,那就是,別人坐著,她站著;別人吃著,她看著。
“喲,喲,三嫂,你今天穿那麼俏,到大隊院去給誰看呢?”這不是那個老四家的刻薄貨嗎?要不是老四做教師會為人,孝敬了二哥楊守義的老丈人兩條大前門的煙,這大隊婦聯主任的位子,怎麼會落到你的頭上。我不識字,你又能識幾個嗎?算起帳來,這整個大隊院里,只要是能喘氣的,饒他們都用算盤,又有哪幾個人能算得快過我呢?
“妮兒啊,這邊的日子也不好啊,你千萬不要過來啊!”
“三老婆,一臉窮相,一嫁到我們老楊家來,就害得你公公把整個家的老底兒都給敗光了。我到那邊也不會放過你的。”
“三嫂子,你挺有本身的嘛!你以為你的兒女們都考上學了,你們家就都出息了,還不是一樣都窩在鄉下。我家的孩子雖然沒有考上學,可一個個都進城了啊!你有能耐,再騎著你那輛破三輪到處給他們去張羅啊。”
三張不同的臉在平安娘的吞吐的煙霧里來回晃蕩,三張嘴對著她的耳朵輪番轟炸。她感到自己的耳膜都給這些邊鼓敲裂了縫,真受不了啦。她右手捂住耳朵,還是覺得聒噪,干脆左手蹭地一下扔掉大煙袋,兩手一齊捂住耳朵,還是受不了啊。咬咬牙,把心一橫,騰出右手抓起自己剛才精心搓好的布繩,用全身的力氣,將剛才緊緊系了死疙瘩的一端,向著頭頂上的梁頭狠狠地拋了上去。
可是那繩頭好像不怎麼听她的指揮,連往上拋了三次都沒有掛住。難道是老天爺不收我嗎?可我這拖著一條殘腿,不能再去蹬三輪了還不說,還得天天躺在床上,靠兒女們來伺侯,成為他們的累贅。更讓我受不了的是那沖我下黑手的家伙,他們看到我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一定會躲在哪個黑窟里喝酒慶祝呢。還有那平時嫉恨我的婆娘們,看到我不能再歡蹦亂跳,東奔西跑趕四集了,她們也一定會躲在誰家的過道里有咬耳朵、嚼著舌頭根子偷笑呢。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還有什麼出息?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意思?想到這些,平安娘恨得牙癢癢。于是,她努力地將那條好腿跪在床上,左手拿起在床頭橫放的金屬拐杖,“ ”的一聲把它支在地上。然後左傾上半身,將重力都放在拐杖上,支撐起整個身軀,慢慢讓自己的右腿站立在床上。那原本就低矮的老屋的房梁,已在平安娘的頭頂,無須再用力拋,已伸手可觸。
鼻涕、涎水、淚水混在一起,沿下巴頦流到了套在脖梗的布繩上,布繩一會兒就被浸濕了。她強忍著布繩勒脖梗的疼痛,又艱難地睜開雙眼,看了看這個她用來掛東西的梁頭。平日里,她會時不時地在上面掛條咸魚,掛塊臘肉,或掛她經年不離身的長煙袋,或掛她那在艱難的歲月用來賺取一家人吃喝的桿秤。可此刻,她什麼東西都不會在上面掛了,瞄了半天,忙活了半天,她決意要把自己給掛在上面。
在平安娘臨蹬腿的那一剎那,嘴里呼喚著的,不是她的大兒子平安,也不是最小的兒子楊明遠,而是他一生最疼愛,最牽掛的二兒子楊明善。
就在2003年中秋的這個傍晚,當明善下了班,緊趕慢趕,到老屋里準備給老娘去做晚飯的時候,發現吊在二梁子上的老娘身體已經又僵又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