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殞滅  第2節 平安娘那時叫守誠家的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14 08:20      字數︰3045
    對于新嫁大澗村楊家老三的媳婦的名字,一時間叫得五花八門。

    公公楊志賓叫她︰他三嫂;小腳婆婆叫她︰老三家的;大伯哥叫她︰他三嬸子;兩個小叔子老四老五叫她︰三嫂。

    丈夫楊守誠對她的稱呼簡單又明了︰哎。有什麼事要說時,仿佛起興似的再加上一句︰哎,我說的……

    左鄰右舍,三嬸子二大娘,統一叫她︰守誠家的。

    于是,在村里,守誠家的,就成了她的官名。而她做姑娘時大名“李玉秀”似被風干了的紅蘿卜纓子,被淹在了陳年的老缸里。

    守誠家的是從十里之外的大峪村嫁過來的。那是一個窩在群山套里的小村,村里只有幾十戶人家。山高,地薄,種不了麥,長不了樹,就靠幾十畝山窪子里的田,長點玉米、花生、地瓜等,被村合作社一合作,幾頓大鍋飯下去,就會吃個鍋底朝天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幾十戶人家,不得不忍饑挨餓。吃得困難,這村里的娃兒們自然也就個個長得困難。長相平平,還有一顆蠶豆大小的黑痦子高凸左腮幫子上的李玉秀,不願意把自己當作牲口似的,給自己那個長得比鍋底白不到哪里去的大哥換親,拼了如花的小命,也要從那個山窩子里嫁出來。是天遂了人願,也是李玉秀命好。她竟然被有一千多口人的大澗村里,楊家的老三給相中了,一頂舊式花轎抬出了地薄得幾鐵杴就剜到麻骨石的大峪村。

    據說,她那在村里做牛倌的老爹,偷偷地在媒婆的棉襖大襟里塞進了一塊喂牛的,攙著豆秸稈和豆莢殼做成的豆餅。這豆餅,在那時當然是稀罕的,是可以救命的。而他爹的這一倒貼的舉動,這在當時的農村,那可真是千年不見一回的,對于女方家長而言。

    這樁婚事,在女方村里看來呢,明顯有上桿子的味道;可在男方的村里看來,卻不然。

    新郎楊守誠在這個家里排行老三,實則應算是家里的老二。怎麼這麼說呢?富農出身的楊志賓,有五個兒子。長子楊守仁在1952年,被急于想放棄富家成分,積極要求進步的老爹,為了多撈取點政治資本,爭取早日入社,脫掉富農的帽子,成為一名合格的社員,一個狠心就送到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去了。戰爭結束後,老爺子眼巴巴地等著長子立功後回來,迎娶早就在本村給他定過娃娃親的老蔣家的大女兒呢。那可是現大隊書記家的千金啊!一個立過戰功的兒子,再娶大隊書記家的女兒,這樣一來,他楊志賓不就是一個標準的社員,標準的農民嗎?

    可吃喝嫖賭、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楊志賓,萬萬沒有想到,他等來的竟然是公社里的一名小干部,在本大隊民兵連長帶領的社員軍樂班子的吹吹打打聲中,送來的大兒子的遺物——一頂志願軍頭盔,一本沒頭沒尾的《水滸傳》。在其中一頁的頂端,還用毛筆歪七扭八地寫著︰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

    二兒子楊守義,很自然地就扛起了家里長子之旗,並接替老大娶了書記家的女兒。這老二呢,雖說沒有像大哥守仁一樣讀過私塾,可由于會木匠活,當然也受父母及親友的待見。更何況,他竟還娶了個有點身份又長得嫩生得如甜菜梗一般一掐一股水的媳婦呢,自然在家里就當之無愧地受到長房的待遇了。

    而老三楊守誠呢,這可是一個呆得只知道埋頭拉磨,從不抬頭看人,更不會輕易開口的實心人。自小又擰又軸,在父母眼里那就是木頭疙瘩一個。在當地的農村里,大家都稱在家里出力不討好、不招人待見的孩子為“二眼子”,所以,這守誠雖然位居老三,在家人和親友的眼里,他可不就是一個標準“二眼子”嗎?自打大哥犧牲後,在家里位居老二,他的“二眼子”稱號就更加名副其實了。

    所以,作為一個大家庭中處于“二眼子”地位的守誠,所娶的這個除了身世清白,其他什麼都不白的小山村的媳婦,在這個家里的光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了。

    攀了高枝的親家,成了標準的社員的公公楊志賓積習難改。一旦偷著去擲骰子輸了回來,就鐵著一張老臉,不再叫守誠家的“他三嫂”,而是一口一個“這個三老婆”。嫌不是把茶給沏得太釅了,就是沏得很寡口。

    那個整天抽著大旱煙袋的小腳婆婆,在使喚老三家的用剪刀剔她那又丑又臭的斷趾縫里的死皮,刮她那又寬又厚的畸形腳後跟上的老繭時,不是嫌力道重了——“你想害死我啊?”就是嫌力道輕了——“是不是在你家那窮山窩子里八輩子沒吃過飯了啊?”

    作為新嫁娘的守誠家的,也不是泥捏的。這往好里想呢,自己總比那些換親的姐妹們,在大山旮旯子里,跟個瘸子或伺候個瞎子的強。更何況,誰叫他們是自己的公公婆婆呢?是自己男人的親爹親娘呢?再怎麼不濟,也是她的長輩啊。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升的她,還是懂個子丑寅卯,明白個人理待道,知道個輕重緩急的。所以,她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來的血漬,用舌頭舔干淨,就著淚水給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了。

    儼然成了長嫂的書記家的千金蔣春花,那可是被公婆供在家里的菩薩。更是大伯子楊守仁的手心里的寶貝疙瘩。長得本來就嬌小玲瓏的她,哪里是朵春花呢,她分明就是全家人眼里的一朵金花。連那兩個高小畢業就當了民辦老師的小叔子老四和老五,都幾乎要把她捧在眉心里了。當然,他們這樣對二嫂子尊崇有加,更多的原因,還是出于對她老爹暗中使勁,讓他們當上了村里的民辦教師的深深感激。要不是仰仗二哥的老丈人,他們還不得跟三哥一樣,跟生產隊里的那幫腰扎草繩的男勞力們一樣,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去修理地球去了。

    在農忙季節,守仁家的被生產隊長分配所干得最重的活兒,就是在合作社里,幫著洗個碗,剝根蔥,搗個蒜什麼的。而守誠家的呢,跟著村里的所有女社員一起,早上去後山坡上采摘生產隊里的金銀花,上午去男勞力犁過的黃土地里去砸土坷拉,下午去望海山部隊開挖的盛放武器裝備的山洞里去砸石子。她和自己老實的男人守誠一樣掙著養活一家人的工分。那個時候,男勞力一天掙十個工分,折換兩毛錢,女勞力同樣使勁兒,掙得卻只有六個工分,折換一毛錢。

    一到寒冬臘月農閑時,村里的那幫男勞力們,不是用手推獨輪車,往坡上坡下的農田里運糞,就是站在街頭,蹲在牆根的柴草垛邊上,曬太陽,抽用學生正反面都寫滿了字的廢紙自卷的紙煙。仨一群,倆一伙,圍在一起,吹個大牛,侃個梁山。

    而守誠家的那幫小媳婦兒、老娘們兒,則集中在大隊院里,彈棉花的彈棉花,紡線的紡線,搓麻線的搓麻線,納鞋底的納鞋底。

    守誠家的最愛干得活計,就是搓麻線了。

    那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技術活了。先把長長的麻桿放在水庫邊上泡上一晚,第二天,天一放光,就撈出來放到水庫大壩上晾曬。等完全干透後,就用手指甲摳著把麻桿上的皮,一塊塊地扒扯下來,然後再把它們均勻地撕成一縷縷細長的線坯子。把這些線坯子成把的握在手中,像甩剛洗過衣服中的水似的往空中這麼一抖,再迎風那麼一飄,那簡直賽過南海觀音手中的拂塵了。在娘家就干熟練了這個活計的守誠家的,可一點也不保守,她手把手教會了好多大姑娘、小媳婦。用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並攏,捏取一小縷麻線坯子,這個要求可挺嚴格的,不能多,也不能少,這樣子搓成的麻線,才能夠順利地穿進大洋針的針鼻兒。然後再把捏取的線坯子二等分,就勢按在自己的左腿或右腿肚的外側,左手拽著兩縷擰在一起的一端,右手則像 餃子皮似的按線坯子上,上上下下,突突這麼一滾,就搓了起來。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守誠家的就搓成一根足有兩米長的細細勻勻地麻線出來。

    搓麻線這活兒看著給玩似的,在腿上搓得時間長了,會把腿肚子上的皮給搓掉的。有時候,搓的勁兒用狠了,還會冒出血跡來的。

    平安就是在搓麻線的時候,從守誠家的大褲襠里掉出來的。起初,看到腿上有點血跡,她還以為是搓麻線多了,麻線坯子把腿給磨破了呢。直到成股的濃血,從襠里流出來,她才嚇麻了爪兒。

    直到大兒子平安急不可待地自己“哇哧哇哧”地墜到地上來,守誠家的才有了“平安娘”這個偉大的官稱。盡管平安是她的第三個孩子了,可誰叫她前兩胎生的都是丫頭片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