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殒灭    第1节   平安娘想自杀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14 17:02      字数:2568
    平安娘喜滋滋地咽下了平安喂她的最后一口地瓜叶儿粥。

    平安难得给老娘做饭。今儿见老娘的脸儿放晴了,就捋爪捋袖地给老娘做了一顿她最爱吃的饭菜:干碎地瓜叶儿被水浸泡得鲜绿鲜亮的,和大豆渗儿、花生饼渣儿放在一起煮粥;从玉喜的老娘那儿称来一斤刚出锅的老豆腐,切成两指见方的四棱块,四面四地煎黄了,再撒下几刀青椒丝。约摸半个小时的工夫,一碗绿里泛粉白的地瓜叶儿粥,一碟焦黄衬青的笨辣椒煎老豆腐,就被平安像模像样地放在了老娘的床头上。

    这一粥一菜是平安小的时候常吃的,是母亲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每当平安回老家想吃上这么一口了,老娘不管有没有现成的材料,都能给他倒饬出这么一锅粥、一碟菜来解馋。亲自动手去做,并且是做给老娘来吃,对平安来说,这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平安娘扫了一眼,两个鼻孔同时鼓了一鼓,僵了半年的皱纹就舒展开来,如同水塘里投下一块石子后荡开来的涟漪,以鼻孔为波心,一圈圈地漾了开去。

    这是她年轻时常做的家常饭。那时,地瓜叶儿粥,天天喝,是苦日子的见证。现在,再拾起碗来喝上一小碗,是解馋,还带点忆苦思甜的味道。尽管村里现在再没有人愿意去为了回味过去,而再去干这样的麻烦活儿了,可平安娘不嫌麻烦。她每年到中秋,等到地瓜上了粮食后(就是长足了个,长实了淀粉)都会跑到地瓜沟垄里,像挑儿媳妇似的,满地里找既长得出挑又透亮的嫩叶子。忙活整整一个下午,才能细细地筛选出那么一小蛇皮袋叶子来。回家后用菜刀切成均匀的细丝儿,薄薄地撒在平房顶上,一个大晌午,晒得焦酥酥的。不用担心秋阳会把它晒糊了,收得时候,还是绿盈盈的;吃的时候,用凉水一泡,立马鲜亮亮的。

    平安知道,老娘住院的时候,就想着这一口呢。

    在吃饭的当儿,平安娘给她最不喜欢的平安儿说了好些话。大都是帮助大儿子回忆:他年少时怎么不好好学习,后来又想办法让他去当兵寻个出路。可在验兵的路上并不好走,由于他太瘦,体重达不到征兵的要求,她急忙把家里没有卖完的烧饼拿来了五个,把他叫到大队院的外面,让他一口气吃下去,并猛灌了两大罐头瓶子白糖茶,再去一称,哈,不轻不重,正好过线。

    你弟弟们考学,要过的是分数线;你当兵要过的是体重线。这咋干什么都还设个线呢?还是当老百姓容易些,啥线也没有,你只要是个人就成了。平安配合着老娘的絮絮叨叨,不住地点头,并一口一个“哎哎”“是是”的答应着。

    平安娘自打从县人民医院出院,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后,躺在孩子们在她低矮堂屋的明间里,支起的那张小床上,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屋顶和梁头,不吃,不喝,不吭声。三子二女都很为老娘担心,排好了班轮流看守着她。

    平安娘用那昔日还嵌着豆窝儿,现在却爬满了青紫色蚯蚓的双手,抹了抹嘴角沾的粥沫儿,用一种酒足饭饱的满足目送大儿子出了堂屋,拐进了过道。

    听到了过道里那两扇有了年头的杨木大门“咣当”一声闭合后,平安娘把吃奶的劲儿都给运在了双臂上,用力向后支了一下床板,上身猛地向前一挺,“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像捧襁褓中的婴儿似的,抱起自己打着厚厚绷带的左腿,用像抖在秋风中的枯枝似的双手,费力地撕扯开绷带上缠裹着的胶布。等一圈圈地把那长长宽宽的绷带解下后,她本能地把手又探向放在床边木椅上的鞋筐子,那是一个她已用了大半辈子的鞋筐子。在村里,哪个农妇没有像这样一个,用嫩柳条剥皮后编织而成的鞋筐子呢?那里的针头绳脑盛放着的,可是一家老小的春夏秋冬的温热冷暖啊。

    手够不到,这可难不了能人平安娘。她抡起床头上横放着的金属拐杖,把鞋筐用力一扒,可散落一地的碎布头、顶针、线团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并没有她想要找的剪刀。从她出院那天起,她的这个小院早已被闺女、儿媳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当然包括一些手头上能抓挠得到的,一切看起来还算锋利的器具。

    平安娘的眉头皱着成了一把火纸叠成的折扇。她眯细着双眼,看着手里捧着的,还带有污迹的绷带,心一横,张开嘴,对着这污布的一头,咬了下去。然后,顺着她咬出来的破口子,一手拉住一边,“刺啦刺啦”,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条捆绑了她的左腿数日的绷带,给撕成了不知道多少条儿。她把手中的数条白棉布,用力的一抖,连眉间的皱巴巴的折扇也给抖搂开了,像在给聪明的儿女们挥动胜利的旗帜。

    中秋的太阳响亮得如同院里那棵家槐树上赶也赶不走的知了,耀得人不光眼疼,连耳朵根子都生疼。院里的那一畦白生生的韭菜花和两蓬绿莹莹的金银花墩,已被那毒毒的日头,给晒得蔫头耷拉脑的,跟个喝酒鬼子似的,晃过来晃过去。日光透过低矮的木格窗缝儿,筛滤过后,有那么几丝儿出溜进堂屋里,就显得异常温柔了。平安娘原本铁皮瓜屋子一样紧绷的脸,也随之松塌下来。脸上那一圈圈记龄的年轮,围着鼻翼圈成在动画片里,绘画师勾勒的孙悟空猴脸的线条。左颊上那高翘的黑痦子,也因眉眼脸颊的舒展而蠢蠢欲动。她再次把手努力地伸开去,伸向椅子旁边那一个老式枣木杌子,一把抓过横放在下面的长长旱烟管。撤回身子后,把烟锅插进那个绑在烟管上的绣花烟袋包里,狠狠地往里捅了捅,装了满满的一锅。然后,把头往床头的枕头上一靠,划了棵火柴朝着烟袋锅上冒尖的烟丝一戳,美美地抽了起来。

    这是平安娘自受伤后的多半年以来,第一次抽烟。因为这是违了医嘱,背着儿女们抽的,滋味自然更添了几分美妙。

    合口味的饭菜给卧床的平安娘带来了惊人的力道,能把那么粗糙厚实的医用绷带,给撕得那么铿锵,那么齐整。这沁心脾、润肺腑的自种土烟,更是让她两眼如擦了花生油般的光亮。两手把那条健康的右腿上的裤角一捋,露出已不再紧实的腿肚。平安娘甚至都没有把目光在自己那鱼鳞斑驳,干燥似树皮,干瘦如柴的好腿上停留一下,一口唾沫吐在手心,两手合掌,如搓润滑油般地揉了两揉。然后拿起两根布条按在好腿上,左手执两块布条的一头,让另外两头自由垂落在床边,右手对着贴在腿上的两块布条就搓了起来。她手中的两布条,如两条肥硕的蚯蚓,在右腿干上自如的滚动,用力的缠绞,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段不粗不细的麻花状布绳。这两条搓到尽头,她随手又拿起两条搭在前两条的末端,又一丝不苟的搓了起来。

    搓着搓着,眼中的布绳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麻线,那滚线的右腿上的鱼鳞瞬间没有踪影。这分明是一条紧致匀称、温润饱满的新妇的腿嘛。而那簇新的枣红色杌子上新编的柳条筐里,分明搁着一双黑条绒布松紧鞋鞋帮。平安娘的眼睛不再浑浊,那分明是两汪清泉。平安娘,不,新嫁来的媳妇怎么能叫平安娘呢!那又叫什么呢?